有很长一段时期,每逢星期天,伯伯伯母、叔叔婶婶、堂兄堂弟、堂姐堂妹,都会聚集在我们家,共享晚餐。
主炊的,便是父親和母亲。
我清楚地记得,父母从菜市场回来时,好像两棵走动的圣诞树,左手臂和右手臂,还有左手和右手,都层层叠叠地挂着鸡鸭鱼肉和瓜果蔬菜。
之后,两人就像两架风车一样,转呀转的,在厨房里不休不歇地忙着。父亲主炊时,充分地展露了他做事富于条理的性格。蒸炸煮炒烩焖烘,各就各位。气定神闲的他,总是先把汤熬了,在汤咕嘟咕嘟地喋喋不休时,才不慌不忙地切肉、洗菜、剖鱼、剥虾;之后,有条不紊地焖肉、炸鱼、煎虾、炒菜。母亲充当他的助手,两人合作得天衣无缝。
当暮色蓬蓬松松地肥胖起来时,亲友也陆陆续续地到了。
这时,一切菜肴都已准备就绪。分设几桌,丰盛的菜肴摆满桌面,笑声像长了翅膀的鸟儿,在膨胀着香气的空间里飞来飞去,那种花团锦簇的热闹,是记忆里根深蒂固的榕树。
过了许多年后回想,當年家里没有请佣人,单凭父亲、母亲的两双手,在短短一日内,怎么能够弄出大大小小几十个人吃的菜肴呢?他们请客,不是偶尔的一次两次,而是周周如此,乐此不疲。
答案其实就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那就是:分享的意愿。
父亲喜欢和至亲的手足们分享人生一切美好的滋味。
坦白说,我实在没有父母当年在家开数桌宴席的能耐,可是,我在结婚后也常常烹制各式各样的点心与朋友们分享,每当看到朋友津津有味地品尝美食的笑脸,便有大朵笑花从我心里茂盛地绽放出来。这种“分享就是快乐”的心态,其实就源自父亲当年潜移默化的影响。
炊烟里的哲学
在烹饪这一码事上,有些细节,父母是很坚持的。父亲认为食物和人一样,有自己独特的个性,我们必须顺其性子而行,才能做出最佳的滋味。
比如说,处理辣椒和蒜头,他们不喜欢用搅拌机代劳。辣椒,必须用传统的杵臼,一下一下用力地舂;蒜头,必须用大大的菜刀,一下一下重重地剁。父亲说,辣椒和蒜头,都不能舂得、剁得太大或太细,必须粗中有细、细中有粗,咀嚼时,尝到一些小小的颗粒,辣味和辛味才能像涟漪一样,一圈圈地在舌面上荡开;如果使用搅拌机的话,电源一接,哗啦哗啦一阵响,辣椒和蒜头,都成了一堆面目模糊的“泥浆”,用这些“泥浆”去烹饪,味道平平,无法造就那种“扬起千堆雪”的层次感。
父亲说:“每种瓜果蔬菜,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命,我们要让味蕾切实地感受到生命强韧的味道。”
成长后,我才发现,在父亲的炊烟哲学里,其实蕴藏着许多教育孩子的道理。
每年的大年初一,父亲总在阳光还没有泼到床上便早早地起身了,为全家大小烹煮罗汉斋。白菜、发菜、腐竹、面筋、冬菇、竹笋、黑木耳、胡萝卜、白果,等等,一股脑儿放在大锅里熬煮,腐乳浓郁的香气像霏霏细雨密密麻麻地落满一屋,饥饿的空气里孕育着一股等待的感觉。
中午,煮好了,所有的孩子端坐桌前,每人一大碗罗汉斋。在袅袅的香气里,父亲要我们每个人说出新年的愿望。
小孩子嘛,无非就是说说希望学业进步或是要听父母的话这一类讨喜的话。可是,父亲不要这些陈谷子烂芝麻,也不要不切实际的空中楼阁,他要我们切切实实地想,旧的一年我们的大毛病是什么,新的一年要朝什么方向努力。
孩子经过一番努力思索之后,总能说出一些比较具体也比较诚恳的话。比如,我就曾经这么说过:“以后,爸爸妈妈骂我的时候,我必须在开口之前,先想想我的过错是什么,再想想怎样去纠正。不经思考便胡乱顶嘴,是没有礼貌的,也是不对的。”(“顶嘴王”是我童年的绰号,我不分青红皂白地顶嘴时,反应之快,无人能及;而顶嘴时所用的词汇,也犀利得像刀、像剑。坦白地说,这样的行为,无异于火上浇油,常常把原本已经生气的父母惹得跳脚。)
这时,父亲听了我的“忏悔录”,频频颔首,微笑应道:“自己说过的话,一定要记得啊!”这些话,就像是“紧箍咒”一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严格地管束着我,每每我要张口顶撞时,这个“紧箍咒”便会适时地跳出来,封住我的嘴。起初当然是不习惯的,就像有人刻意在我张口时用毛巾捂住我的嘴巴,有一种难以透气的感觉。可是,渐渐地,这便成了我的一种“自我反省”的方式,而这样的一种方式,能够帮助我更好地认识自己、了解自己,然后,铸造一个新的自己。
父亲在大年初一让我们吃斋并畅述新年感想,应该是含有“心斋口斋、心诚意诚”的意思在里头吧。
父亲没有一副唱歌的好嗓子。但是,一进厨房,残缺不全的音符便会跌跌撞撞地从他的喉咙里蹦出来,它们无比快活地跳进锅内、跑入汤里、落在盘子中,叮叮咚咚,铮铮。这些音符,活泼地穿梭在沾满了油的烟气里,像吸尘器一样把厨房的许多杂音都吸掉了。肉啊、菜啊、海鲜啊,里面掺和了快乐的音符,因而也变得神采飞扬,散发出熠熠的光彩。
混沌初开之际,我便已经明白,烹饪是一桩舒心惬意的事儿。
父亲把食物的香气注入我们生活的同时,也把快乐的元素掺杂在内,镶嵌在我们长长的一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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