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婚丧嫁娶,只要有人请,唢呐技艺超群的顾长青总是有求必应。唯有一曲《百鸟朝凤》,无论如何他都不肯吹……
1。御赐金喇叭
颍州风俗,不论是婚丧嫁娶还是庆生还愿,一台响器班子是少不了的。民国年间,光武镇方圆几十里,只有一家响器班子。由于班主姓赵,就被叫做赵家班。赵班主大名赵德胜,一把唢呐在手,丧曲能把路人吹得落泪不止,喜调能让大姑娘小伙子听得两眼放光,满脸飞红霞。班子里其他乐手的几样乐器,芦笙、铜钹、梆子,都只能当这把唢呐的陪衬了。据说,当年慈禧老佛爷召集了天下的梨园能人齐聚京城,在全国吹唢呐的人中间选出来十个最好的,被称为“御赐金喇叭”。谁料没过多少日子,慈禧太后病死了,给十个“金喇叭”加官进爵的事也就搁了下来。又过了三年,皇帝也没了,金喇叭也没人供养了,只有揣起喇叭背着褡裢,各自找饭碗去了。其中一个,就成了光武镇赵家响器班班主。在旧时候,吹鼓手是三百六十行中位置最低的一行,排在“下九流”之末,还在娼优的后面。但光武镇的赵班主却是比镇长都有面子的人,因为人家是皇帝御封的“金喇叭”,谁敢看不起?方圆百里的人都以能请到赵家班为荣,每年腊月初十以后,登门请响器的人互相都磕破了脑门,有本镇人家娶媳妇的,居然提前了一年就定下了赵家班。实在排不上队的,只得另请其他无名的班子来顶替。
这年腊月二十六,老王寨的王树根要给儿子娶媳妇。女方家一再声明:其他没什么要求,但响器一定要请。王树根一口应承,几天后给亲家捎话过去:没请到赵家班,请的是沙河北岸的顾家班。到了那天,响器班子跟着抬嫁妆的人来到女方家,全村人一看,哄堂大笑,新媳妇的老爹差点没背过气去:原来这个顾家班,只有顾班主一个人,外加一把唢呐。新媳妇的老爹一挥手,把本来给响器班子准备的桌子凳子都撤去了。这个顾班主就站在新媳妇家的院子里,深吸了一口气,吹了一曲《凤求凰》。开头有一段凤凰的叫声,转了十几道弯,是一口气撑下来的。那时村里也没有钟表,也不知道顾班主这一口气吹了多长时间。据后来一个小孩说,当时他手里拿着一个馍,顾班主开始吹的时候,他开始咬第一口馍,等这小孩的馍吃完了,顾班主这一口气还没吹完。一曲吹完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挤进了院子。刚才搬走的桌子板凳,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都放回来了,还摆好了茶杯茶碗。顾班主坐了下来,主人家倒了杯水说:“顾老板,歇口气吧。”顾班主拔下唢呐的哨管放进茶碗里泡着,说:“人没事,喇叭倒是要歇会儿。”过去了一碗茶的工夫,顾班主装好了哨管,又开始吹了,大家一听起头,就知道是《抬花轿》。刚吹过起头,顾班主停了下来,高叫了一声:“大姑娘,上轿喽!”人们这才从唢呐里回过味来,搀出来新媳妇,扶进了花轿。一村人跟着唢呐,把新媳妇送出了几里地去,可把新媳妇的爹乐坏了!
就这一下子,顾家班的名声吹出来了。有人说,这顾家班主顾长青,是当年皇帝御封的十个“金喇叭”之一!这话传到了赵家班那里,赵德胜听了后,哈哈一笑说:“其实,当时在十个御赐金喇叭之外,另有十个人候补,封了银喇叭。”
虽说这顾长青只是个候补的银喇叭,但也算是国家级艺术家。对于一辈子没去过京城的老百姓来说,金喇叭还是银喇叭,区别不大。由于赵家班名气大,他们出演一次的价码已经涨到了十二元银洋,主、客点曲儿另算。而顾家班一直是顾长青孤家寡人一个,他鼓着腮帮子吹一天,主家给个两三元大洋就行。真碰上手紧的人家,封个一元大洋他也不嫌少。听得次数多了,乡亲们心里也有了个比较:其实这“银喇叭”吹得也不比“金喇叭”差多少。有一次演出休息时,就有人问顾长青当年评金喇叭银喇叭的事儿。顾长青说:“哪有什么银喇叭?只评了十个金喇叭。”人们也没往下追究,反正顾老板的喇叭价廉物美,能听得让人忘了吃饭。好听就行,管他金喇叭还是银喇叭。
2。百鸟朝凤
这天,刘尧村的刘成福娶孙媳妇,老头子对顾长青说:“顾老板,给咱吹个《百鸟朝凤》!”顾长青说:“老爷子,咱今天大喜,这是白调儿,不合适啊!”
隔了一天,另一个村里一位老太太去世,也是请的顾长青,主人家就请他吹《百鸟朝凤》。顾长青说:“对不起,当年我师父说过,这曲子不是一般人能受得起的。我吹了这曲子,怕老太太到了那边也不安生。”满院客人都不高兴了,纷纷说:“顾老板,你到底会不会吹《百鸟朝凤》?”顾长青说:“会吹,但只给受得起的人吹。”老太太的一个亲戚说:“我姑姑一辈子勤俭持家,待人和善,从没跟人吵过嘴,鸡都没杀过一只,转世后要当菩萨的。顾老板,你吹《百鸟朝凤》,辛苦费我出!”说完,这人从长袍里掏出十元大洋码在顾长青的茶碗旁。顾长青眼睛没看对方,只说那句话:“老太太福薄,受不起。”
顾长青不会吹《百鸟朝凤》的事传到了赵德胜那里,赵班主大度地摆摆手,说:“不管怎样,大家都要吃饭啊。”这年秋天,河西村一位姓余的老私塾先生去世,本打算请赵家班来吹响器,但现在赵家班的出演价码已经涨到了十五元大洋,无奈只好请了只有一把唢呐的顾家班。丧事办完,老太爷也下了葬,顾长青对主人说:“给老爷子加一曲送行。”就见顾长青深吸了一口气,小腹凸了出来,然后把唢呐的哨管放进嘴里,鼓起腮帮子,只听一声尖锐的笛声,好像从云彩里传出来的,一位唱礼的老年人叫了出来:“《百鸟朝凤》!”围观的人都不再说话,孝子孝女也不抽泣了,一时间,好像有数不清的鸟儿奔着老爷子的坟墓而来,喜鹊、百灵、布谷……不止是鸟儿,还有虫子和家畜:知了,蛐蛐儿,猪马牛羊……各种稀罕又熟悉的叫声从顾长青的唢呐里钻出来,所有的人听得呆在当地,忘了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
一曲完了,全村人全屏着气不敢说话,只能听见琐碎的鸟叫声,抬头一看,一群家雀儿在老爷子的坟墓上盘旋。孝子上来,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给顾长青磕了个头,顾长青双手扶起:“不必这样。我听人说,贵宅今天穷到这个地步,都是因为民国十二年水灾时,余老先生用四十亩良田换了米面,搭棚舍粥四十天,救了周围几个村的五六百口人。而且,老人家一辈子教书育人,传扬美德,直到八十高龄才升天。所以,老先生这八十年,算得上是人中龙凤,这曲《百鸟朝凤》,他受之无愧!”
可惜,自从余老先生的葬礼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听到顾长青吹《百鸟朝凤》。有想听这曲子的主家,顾长青总是淡淡地说:“他(她)受不起。”因为顾长青的坚持,把婚丧皆宜的《百鸟朝凤》硬是变成了一支孝曲,弄得赵德胜在人家做喜事时也不好再吹这支曲子了。但有人传言,赵老板经常在春分和秋分的前后几天,一个人躲到老树林里吹《百鸟朝凤》,一吹就是一整天。
3。惺惺相惜
说话间,又十几年过去了。民国二十八年的一天,顾长青正在一户人家吹《大出殡》,忽然被一个中年胖子扯了扯衣袖:“顾老板,请停一下,借一步说话。”顾长青不知就里,这个人说:“门外有位我的朋友,家里有事要请响器,一百大洋一场,请你现在就过去。”顾长青朝胖子点点头,说:“麻烦你再等一会儿,我们吹鼓行不欺鬼神,《大出殡》没有只吹一半的道理。”胖子耐着性子听完了《大出殡》,忙拉着顾长青出来,外面站着一个矮瘦的男人,穿长衫,戴着眼镜,像个教书先生。胖子冲瘦子一弯腰,指着顾长青说:“就是他,顾老板。”瘦子说:“顾老板,辛苦。”他说话有些生硬,好像浙闽一带的口音。顾长青抱拳回礼,胖子指着边上的马车说:“顾老板,上车走吧。”
马车走了有小半个时辰,来到了县城边的一栋两层小楼。顾长青和胖瘦二人下了车,问:“红事白事?在哪儿摆案子啊?”胖子领他进了屋,让了座,瘦子打开了桌上的一个木盒子,胖子就开始摇木盒旁边的手柄,摇了一刻钟后,瘦子摆手让胖子停了下来。顾长青又想问,瘦子说:“顾老板,你的,大笛子吹得好。我的,想把你的笛子录下来,这样,全世界都能听到你的声音。这个,是留声机的干活。”顾长青心里一沉:“你是日本人吧?”旁边的胖子说:“没礼貌,应该叫太君!”瘦子很大度地摆摆手:“顾老板,吹你最好的那个。”顾长青点点头,从背后的布袋里拿出唢呐,放进嘴里,开始吹了起来:“咕,嘟嘟,咕嘟,嘟嘟,咕嘟嘟……”胖子越听越不对:“顾老板,不对啊,你这喇叭坏了吧,声调怎么这么低啊?”顾长青说:“这支曲子叫《炖豆腐》,豆腐是我们中国人最爱吃的一道菜,把豆腐放进——”瘦子一挥手打断顾长青:“《炖豆腐》,我的不听。我要听那个……‘一百只鸟见孔雀’!”胖子小声对顾长青说:“就是《百鸟朝凤》!”顾长青瞪了胖子一眼,说:“他受不起。”胖子把顾长青拉到一边,低声劝了他几句,顾长青摇了摇头。胖子脸一板,用左手掌做个刀的样子,向下一挥。顾长青还是摇了摇头。瘦子等不及了,冲着顾长青吼道:“顾老板,你的,敬酒的不吃,吃罚酒!”这时,从外面走廊下走进来两个穿制服的日本兵,把顾长青带了下去。
过了几天,一个五十多岁、身穿茧绸长袍的男人来到小楼,求见胖子,希望能见顾长青一面,随即从袖子里摸出一根大拇指粗的金条。胖子收下后,说:“你快点啊,这儿都是日本人,时候长了你也走不了。”这人跟着胖子走进小屋,看到了蜷缩在屋角的顾长青,脸上有几处伤,但没有血。顾长青吃力地睁开眼,看着来人。绸袍男人蹲下身子,说:“顾老板,在下赵德胜。”顾长青点点头,没说话。赵德胜又拿出一根金条给了胖子,胖子出去了。顾长青说:“赵老板,你是来劝我的?”赵德胜摇摇头:“顾老板,我是来捞你出去的。”顾长青摇摇头说:“没用的,日本人不会让我活着走出去的。”赵德胜说:“顾老板,你我虽然从没有交往过,但当年御评金喇叭时,你的那一曲《凤还巢》,让我听得如痴如醉。而我自己由于学艺不精,没进入五十名之内就被刷了下来。我刚到光武镇的时候,为了抬高自己的名声,谎称自己是御赐金喇叭,这已经是一个大错;而后来你也来了,我怕你会戳穿我,就先行散布谣言,说你不是金喇叭而是银喇叭,更是错上加错。但你从没有对这事解释过一句,老话说:艺高德行广。我跟你相比,就好像萤火虫比日月啊!”顾长青摆摆手,止住了赵德胜:“赵老板,这些都过去了,不说了。你今天能来看我,我死了也能闭眼了。”他咳嗽了两声,歇了口气,继续说:“不瞒你说,我听说你在树林里练《百鸟朝凤》,我循着声音去听了几次,觉着高亢有余,婉转不足,有的地方接衬不上。而且,好像还有杀伐之音。我肯定是不能活着走出去了,现在我把这支曲谱念给你,你记着吧。”赵德胜连忙摇着手说:“你别说,我也不要听。你把曲谱留着,回头传给后人,把咱们吹鼓行发扬广大。你是御赐金喇叭,当年全国就十个,现在活着的顶多还有三四个。你没了,是咱们国家的损失;而我,只是个吹唢呐的匠人。我今天来,无论如何都要把你弄出去。”这时,胖子进来说:“好了好了,都两刻钟了,再长了我担当不起。”赵德胜一急,大声说:“日本太君不就是想听《百鸟朝凤》吗,我吹。您没听说过我是御赐金喇叭吗,保管比他姓顾的吹得还好!”胖子一听,两眼一亮,忙跑到楼上喊了日本瘦子下来,瘦子不相信地看了看赵德胜:“你,会吹《百鸟朝凤》?”赵德胜从腰里拔出唢呐来,放进嘴里,深吸了一口气,鼓圆了腮帮,随着他手指的跳动,几声清脆的黄鹂叫声从唢呐里传了出来。瘦子高兴地说:“要西,要西!”赵德胜弯着腰说:“太君,您放了我这个亲戚,我现在就给您吹完整的《百鸟朝凤》!”瘦子朝胖子挥挥手,胖子就把顾长青带了出来。赵德胜跟着顾长青走到门口,低声说:“我一家人昨天已经去了江南。我把儿子改名为肖走连,如果你这辈子还能看到他,告诉他,爹爹是为什么死的。”说完话后,赵德胜看着顾长青走出了大门,自己转身向屋里走,边走边用唢呐吹几下不连续也不成调的怪腔。这几下声音,只有顾长青能听出来意思:我不会丢中国人的脸!
4。一曲定生死
进了屋,胖子已经把留声机摆好,摇满了电。赵德胜说:“太君,请拿一碗开水来,我要泡泡哨嘴子,不然出来的声音有点嘶哑,不好听。”胖子照办了。赵德胜估计顾长青已经走得够远了,就拿出哨管装在唢呐上,试了几个音后,一仰头,开始吹《百鸟朝凤》。瘦子日本军官闭着眼睛听得正入神,几个高亢的回旋过后,唢呐声忽然转调,发出了难听的“噼啪”声。这声调又高又刺耳,瘦子猛地睁开眼,只见胖子难受地捂着胸口,摇着手要赵德胜别吹了。赵德胜身子猛往前一耸,吹出了更尖锐的“噼啪”声。就听“扑通”“扑通”两声响,瘦子和胖子先后从椅子上滑坐到了地上。赵德胜吹着唢呐往外走,正当他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从二楼传来一声枪响,赵德胜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
赵家班班主赵德胜就这样死在了日本人的枪下,他的脑袋被割下来挂在了旗杆上。几天后,旗杆被砍倒,赵德胜的脑袋不翼而飞。据说是一群吹鼓手,生生用唢呐的铜碗砍断了旗杆。有人不相信,说铜器是软的,根本砍不动木头。但不管怎么说,赵德胜的头颅的确被人偷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几年后,日本鬼子被打走了。在光武镇东面一个荒凉的土坡边,不知谁用一截削了皮的桑树立了一块碑:“抗日义士赵德胜之墓”。人们传言,赵老板的头就埋在这土坡的边上。
1953年,潜逃外乡多年的胖子汉奸被人民政府抓获。据他所说,当年他和日本瘦子听了赵德胜的唢呐,心里越来越闷,后来就喘不过来气,昏过去了。醒过来后,瘦子就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昏倒,据日本医生说是心脏病发作。瘦子就回了国,听说病也没治好,死掉了。就在胖子被政府枪毙的前一天,一个姓肖的中年汉子打听着找到了赵德胜的墓,这时已经被人民政府重新树了一块石碑。这汉子跪在地上,再抬起头时已经时满脸鼻涕和泪水。他站起身,从身后的包里拿出一把唢呐,吹起来。这唢呐声引来了林子里的一群飞鸟,更引来了附近几个村的村民。大家都听出来了,这曲子正是《百鸟朝凤》。更有心细的几个老汉认了出来:这支唢呐,正是当年顾家班主、“御赐金喇叭”顾长青用过的那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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