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饥荒的年代,有这样暖暖的人心,就会有希望。这份人心,也是种子啊……
1。兜不住的责任
耿王庄一带一直流传着一个顺口溜:“五九到六零,村村饿死人。食堂改小灶,灶台冷冰冰,没米能下锅,大人小孩一起嚼草根……”说的就是1959年至1961年三年困难时期的事儿。
1960年,才刚刚入冬,耿王庄的粮仓就空了,拿扫帚都扫不出粮食来,家家户户断了炊。全庄男女老少饥肠辘辘地望着老队长,老队长则一趟趟地往公社跑,哭着喊着要粮食救命。
灾难到处差不多,哪里拿得出粮食来?老队长死磨硬缠,三天后公社领导才松了口:“我们也在到处想办法。还有半个月,上面会有一批救济粮下来,我们优先解决你们耿王庄。你们,再熬半个月吧。”
再熬半个月?怎么熬?野菜挖光了,树皮也剥下来吃了,这半个月乡亲们靠什么活命?只怕等半个月后粮食运来,庄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老队长回到庄里,坐在村头的坝上,叼着烟袋闷着头,一坐就坐到天黑。最终,他下定了决心,拿把锄头,敲响了村头榆树上挂着的犁铁。全庄的人都有气无力地围拢过来。老队长一咬牙,嘴里蹦出几个字来:“开仓!分粮!”
年轻的副队长耿强一头雾水:“老队长,你不是饿昏了头吧?粮仓里的老鼠都饿死好几只了,哪儿还有粮食分?”
老队长摇摇头,叹一口气:“我是说,开种仓。”
底下一下子就闹哄起来。老队长是要将留待明年播种的种子当粮食分了,这可是谁都不曾想也不敢想的主意啊!俗话说,吃种填井,就是抹脖子吊颈。种子分吃了,就等于断了全庄人来年的活路。
耿强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堵在种仓的门口大叫:“不能开门!队长,你忘了公社怎么下的死命令?就是饿死人也不能分吃了种子,你这是犯法啊!”
“犯法就犯法!这些种子,是全庄人能活下去的惟一希望啊。不分这些种子,难道你眼睁睁地瞧着全庄一百多号人活生生地饿死?”
耿强还是把住门不放:“可你要是这么做,这风头就出大了,上级领导不会放过你的啊。”
老队长将耿强拨到了一边:“顾不了那么多了,出了事我兜着。”他亲自打开了仓门,对乡亲们说:“就这点种子,大家千万要省着点吃,别想吃饱,只能是保着一条命。后面的日子还长啊。”
稻谷的种子,分了;玉米的种子,分了。仓库里只剩下一麻袋的花生仁,被老队长扣下了。他说:“等救济粮来了,我们可以将稻子和玉米的种子再补进仓里来,但花生是经济作物,救济粮里不会有的。这袋种子不留下,明年大家连花生油都没得吃了。”
当晚,碾米的碾米,推磨的推磨,家家的屋顶升起了炊烟,庄子里,又有了生气。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耿王庄分吃种子的事还是惊动了公社。到第十五天,本该是公社送救济粮来的日子,却没见一粒粮食送过来,倒是来了一个由三个人组成的调查小组,前来调查并处理耿王庄分吃种子事件。
调查组在庄里折腾了一天,又请示了公社领导,末了,将全庄的乡亲召集起来,调查组组长宣布处理结果:“耿王庄生产队的队长胆大妄为,竟敢不顾上级规定,私分种子。公社决定,撤消其队长职务;队长一职,由原来的副队长耿强担任。同时,原定救济耿王庄的第一批救济粮取消,改送往同样灾情严重的李庄。耿王庄的全体村民都必须做出深刻反省,等上级的第二批救济粮到时,才能领救济粮。”
乡亲们一下子傻了眼,日盼夜盼的救济粮,就这样打了水漂!这日子,怎么过?
“怎么过?你们将种子都分吃了,还问我怎么过?到处在挨饿,别的村子勒紧腰带饿死人都要保住种子,你们倒好,吃着种子饱着肚子问我怎么过!”最后,调查组组长指着种子仓,下了一道死命令,“仓库里现在只剩下一麻袋花生种子,我已经称过重量了,要是你们胆敢再分吃了,哪怕是短了个半斤八两的,第二批救济粮,你们也甭想了。”
新队长耿强头点得像鸡啄米:“是!是!我保证看住这袋花生种子,一粒都不会出差错。领导同志,我就想问问,这第二批救济粮要什么时候到?”
“七天。七天后才能到。”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大妈大婶们听了,都抹起了泪,有的,干脆哇哇大哭起来。但哭得最响的,倒是庄子里最年轻的一个后生,他叫王有根。
王有根一边哭一边说:“七天?这七天你让我们怎么活命啊?”他跳到老队长面前,指着老队长说:“都是你!分什么种子,救济粮取消了吧?等第二批救济粮来,我们早饿得死翘翘了。”
老队长抬起头来,想解释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
王有根的媳妇梅花跑上前来拽住了王有根,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老队长不也是为了救大伙的命吗?”
2。吃了谷种望花生
也难怪王有根哭得那么响亮,他家的情况,不同于别的家庭。
别人家有老人把持着过日子,会计算,也能省。分给他们吃半个月的种子,他们从牙缝里往外省,每天熬一点粥活命,不见救济粮来不撒手。现在救济粮没到,他们还省有一点米对付,能再熬几天。
王有根就不同了,父母早亡,只有夫妇俩过日子。小两口年纪太轻,都不是会过日子的人。再加上梅花身怀有孕,这个月就要生了。俗话说,怀崽妇生崽婆,一餐要吃一大箩。王有根不能让媳妇饿着,所以是扳着指头望救济,原定的救济粮到的日子,他家的米就一粒不剩了。现在突然说,还得等七天才有粮食,他彻底绝望了:这七天怎么活下去,一家两口三条命,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回到家里,王有根哭,梅花也哭。夫妇俩冥思苦想,哪里能找到可以充饥的东西呢?想着想着,王有根一拍大腿:“有了。”他想到了种子仓库的那袋花生。
梅花双手拼命乱摆:“使不得,使不得。上头已经发话了,那袋花生种子要是保不住,咱庄子连第二批救济粮都指望不上了。我们不能连累全庄子的乡亲。”
王有根气愤地问:“老队长分吃了谷种,害得大家没了救济粮,你怎么不说他连累了乡亲?”
梅花说:“老队长那是没办法。”
“我们不也是没办法吗?现在只有那袋花生能救咱们的命。我们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啊。难道,你就忍心让孩子还没出世就饿死在你肚子里?”
梅花没话说了,她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大肚子,只有落泪的份。
当夜,王有根就悄悄溜到种子仓库门口,用铁钎撬开了门。那袋花生种子还躺在那儿呢。他解开麻袋,就往自己带来的小袋子里捧花生仁。小袋子很快就装满了,够他们夫妇俩吃七天的了,他提着小袋子就往门口走。走到门口,他情不自禁地站住了。
调查组的领导说过,这麻袋花生种子他称过了,哪怕短个半斤八两的,也甭指望第二批救济粮。现在自己拿了这么多,第二批救济粮是真的指望不上了。这样的话,够吃七天也没用呀,后面没有救济粮来,自己还得饿死!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偷一点也是没救济粮,我全偷去了也是没救济粮,还留这么多干什么?他又回转身,将那只麻袋背上了,全搬回了家。
王有根刚到家,村头榆树上的犁铁急促地响起来,接着,就听到耿强扯着嗓子喊叫:“种子仓库里的花生种子被偷了,全庄的乡亲紧急集合,我们要挨家挨户搜查!”
夫妻俩一听就蒙了,耿强咋就发现得这么快?梅花指着麻袋,手指都在抖,问:“咋办?他们要挨家挨户搜呢。”王有根挠了挠头,说:“这些东西是不能放在家里的。甭怕。我来处理。我送到外面藏起来。”他背起麻袋,又提起那个小袋子,立即就跑了出去。
庄子里根本没有个能藏得住东西的地方,放到野外吧,这年头老鼠都饿疯了,放到野外要不了三天,老鼠就会将这些花生仁吃光了。也是情急生智,王有根突然想到一个地方,那就是离庄子一里地的榨油房。那里远离庄子,而且好久没榨过油了,不会有人去那里。他扛着麻袋立即就往庄子外跑。
经过村头时,他望见,坝头的榆树下,黑压压聚满了庄子里的乡亲,耿强在那里大声讲话:“这件事太严重了,我们一定要认真搜查,找到那袋花生种子。不然,我们的救济粮就泡汤了,全庄的人都没活路。”
乡亲们群情激愤,有人接腔:“甭找了,这还用查么?猜都猜得到是谁干的。谁家一粒粮食都没有,又是谁直到现在还没来这里集合,这不明摆着吗?”
王有根心中一惊,乡亲们说的,无疑就是他了。
耿强说:“大家不要瞎猜,我们要重证据。这样,这件事事关重大,我必须立即去向公社汇报。搜查的事,就请队里的民兵排长带着大家搜吧。”
立即就听到民兵排长咋咋呼呼地叫嚷:“好!我们第一个就搜查王有根家!他到现在还没来呢,最可疑!”
王有根听了,胆战心惊,扛着麻袋,没命地往榨油房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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