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草机“轰——”一声响起来之后,草坪旁的大楼一阵开窗户的声音。草帽下的春泥咧开嘴笑了,莹白的牙齿在阳光里闪亮。
窗户陆续关上,铝合金窗框拉动的声音在剪草机的轰鸣中弱小却尖利。春泥的耳膜被巨大的轰鸣撑满,心里却仿佛奶奶做鞋子时牵着棉线的锥子扎进浆得梆硬的鞋底,再一下穿过厚厚的布层扯出。
他的兴奋裹挟着一些心虚,毕竟噪音打扰了大楼里警察们的工作。但莫名的兴奋却鼓荡着他十八岁的心房。虽然只是在公安局院子里剪草,但他感觉自己有点像警匪片里协助破案的群演,或多或少和心目中的英雄有了微妙的联系。
春泥抬头看了看面前还没剪的草坪,露珠们顶在草尖上,清晨柔嫩的太阳在草坪上铺出一片粼粼的金光。春泥想家了,想起和爷爷躺在老家屋后的草坡上,淡淡的阳光裹着他们……爷爷手里的唢呐碰落了露珠,他举起挂着露珠的唢呐眯着眼:“一滴水就是一个太阳哦!”
一滴水就是一个太阳,这一大片草坪有多少个太阳啊!爷爷不认字,可他却像个艺术家。
在老家,爷爷的唢呐和他带的锣鼓班子名气很大,早些时候十里八乡的红白喜事都少不了爷爷的锣鼓班子。小时候春泥常常跟着爷爷的锣鼓班子这村走到那村、东庄游到西庄,春泥爱看爷爷他们替做红白喜事的人家吹奏时的热闹场面,怀念主人家款待锣鼓班子的丰盛美食,更怀念爷爷手把手教他吹唢呐的时光。可是爷爷不在了,春泥把唢呐包好放在行李里,想爷爷了,就拿出来摸摸看看。
剪草机的轰鸣并没有影响春泥耳朵的敏锐,他的思绪被一阵高亢的唢呐声打断了。那熟悉的声音让他心头像过了电般猛颤了一下,他撒腿向唢呐声响起的方向奔,跑了几步才赶紧折回头关掉机器。
拐过办公大楼,春泥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捧着一面锦旗从大门向办公楼这边走,后面跟着几个吹唢呐和打镲的人。办公楼里很快涌出人群来,大多是办事的群众,也有几个穿警服的工作人员,大楼上的窗户又一扇扇拉开,不断有人探出头来向下看。
春泥站在人群里,唢呐声像刚揭了盖子的笼屉蹿出的蒸汽,熏得他心里一汩一汩的热流攒动。
那群人进了办公楼,春泥还站在大楼的拐角处出神。爷爷教他的第一支曲,也是春泥最喜欢的。他打小不知道听爷爷吹过多少遍哦!春泥的心里仿佛有青草芽儿一棵棵冒出来,伸展腰肢,直着脑袋向上,它们一棵攀过一棵,层层叠叠,闪着粼粼的太阳光。
一上午,春泥一边哼着唢呐的调儿一边干活,心里拱着一股劲儿。剪完草坪,春泥才摘了草帽一路小跑着进了大楼里的卫生间。
卫生间隔间里两个人正小声说着话。
“今天这送锦旗的,吹的好像是办丧事的调子呀!”
“我听着也像!这年头办丧事都不请吹鼓班子了,录音机放放哀乐得了,怎么还有人喜欢搞这些名堂!”
“邀功呗!关键这曲子听着……”
春泥僵在一旁,两个人已出了卫生间。
春泥的脑袋“嗡嗡”响着,他觉得心里的草被剪得秃秃的,空空的,又觉得一团碎草塞在心里堵得慌。他一阵风似的追到了卫生间门口,冲着那两个背影大喊:“人家吹的不是丧调,这是心意,你们不懂就不要瞎讲!”
两个背影错愕地回过头,卫生间门口这个涨红了脸、眸子喷火的小伙子,让他们张大了嘴巴。
“你们不懂!”春泥捏紧了拳头擂了下卫生间的门框。两个人没头没脑地对望了一下,快步走向长廊的尽头。
“知道吗?这支曲叫《得胜归》!”春泥不知是冲着背影,还是对自己说,“得——胜——归哎——”
春泥在突然迸发的大喊里畅快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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