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莲婆婆说的“两个大儿子”,指的是小莲的大哥吴运和二哥吴德。
那吴运也的确很“无运”,第一次高考就考了个寂寞,第二次高考又考了个郁闷,于是十分泄气,自觉没脸,走路都低着个头,最后向爹娘说:“我不复读了,再读真的就成了人家说的老油条了!”他爹娘何尝不想少些负担?他爹虎彪头发都白了一半了,如今依然天天去工地挑砖。只是瞧瞧吴运的模样,大学考不上,却成日里戴副眼镜,走哪里都夹本书;扶不得犁,拿不得耙,栽个禾都七扭八歪,播个豆也疏密不均,“上不上,下不下”,“农不农,秀不秀”,有时喊他半天还不理人—不知是耳朵背,还是在想些什么……总之,就这副模样,不读又去做什么呢?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你饿死?”(他爹虎彪语)。和吴运天差地别的是,同村水根的儿子今年头次高考,却一举考上了南大。水根一张脸都笑成花了,又是请酒,又是演电影—一连演了两夜电影,远远近近各村的人,谁不来看?多风光?这事也狠狠地刺激了虎彪夫妻,一面自觉没脸,一面又心有不甘,只希望儿子再读一年,考个好的大学,风光也落到自己头上,就算是翻身了!最后,虎彪还是半劝半骂地要吴运再去复读一年,说这是最后一年,能考什么考什么,哪怕差些的都行,若是实在考不上,那也是命!
那老二吴德倒是个活变的人,只是活变得过头了,便变成了“猾精”。村里人都说他:“一头红毛,鸡窝一样。人还没烟长的时候,就天天叼根烟横射!成日里跟一些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混,吃酒、赌博、偷鸡摸狗,什么不做?”有关他的“逸闻趣事”还真不少。听说他上初一的时候,就和几个同学偷他班主任杨老师的鸡,半夜煮了吃,被人告发了,结果差点就被开除了。一次还被人看见飙摩托车:“骑得飞快!两只脚也不踩在下面,倒是竖起来放在龙头上,人还笑得十分张狂,‘忽’地一声就过去了。”而后呢?现世现报,撞到一辆三轮车,人都飞出去了,好在命大,摔到水田里,只是扭了些筋,之后也仍不见改。这样的人能混完初三,于虎彪夫妻而言已算奇迹,要烧高香了。原想着他一毕业,就让他跟亲戚去学厨师,不料他却看有同学花钱去上什么中专,心血来潮说也要去。他爹娘情知他不是读书的料,哪里肯?只是见他死活争着要去,还真以为他要“浪子回头”了,最后也只得借钱让他去了。去也就去了吧,谁知也就几天新鲜,没两月他就说不想读了,又说想去参军—谁见过这种人?人都进去了,钱也交了,这个时候又来反悔!这下可真把他老子惹毛了,关起门来用皮带狠狠地抽了一顿,打得嗷嗷叫,几里外都听得到,而后才不闹了,看样子是要混个文凭出来了。虽说是不闹了,但家里依然不得清净。村民们都私下里说:“听说不?上次吴德不晓得在学校那边得罪了哪个人,被人家打得在地上爬,说要挑断他的脚筋呢?哭着打电话到家里来,说人家放话了,要他爹娘赶紧过去,准备好棺材去抬—收尸!后来还是央求当地的老付—你晓得,就是我们村里吴麻子的表兄,他在当地说话有些分量的—叫他出面打圆场,又是请酒,又是赔礼,花了不少钱,才摆平了……”这些不干不净的话,多多少少也吹到小莲的耳朵里。小莲却仍是平时的模样:田里地里,屋里屋外,忙个不停,洗衣、做饭、剁柴、喂猪、割禾、栽禾,以至种豆、收菜,样样都行,着实让她妈轻松了不少。有时她还要去给城里读书的大哥送伙食钱和米菜。为了省下一块钱,二三十里地,她也不坐公交,都是骑自行车来去。当然,更日常的工作是她要帮着照顾卧病不起的婆婆。但小莲并没有报怨,无论做什么都从不偷懒躲闲—打小就这样过来的。
小莲本来话就不多,更是从不跟人提自己的身世。有时难免别人提起,不胜感叹,便微低了头,腼腆地淡淡一笑,不说什么,只是看着自己的指甲。
二、
婆婆身体越来越坏,一日,把小莲叫到身边,说:“记得以前我娘家有个老姐姐—死了好多年了—养了六七个孙子。唯有老四是个傻子,全家老小都欺负他,最重的活儿都要他去做,好吃的却沾不到半点边。老人家却独独看重这个孙子,成天骂全家老小,良心都让狗给吃了!也没人理。一日,老人家想是不行了,就把老四叫到床头间,眼泪汪汪地说:‘婆婆就要去了,以后就顾不得你了。你就好好过吧。’他听不懂,就问:‘婆婆,你要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老人家说:‘你当真跟我去?’他说:‘当真。’老人家便叫他倒碗水来,又从枕头边摸出个纸包,打开来是些沫子,抖到碗里去,头上拨了簪子,搅匀了,说:‘你吃了这个,就能跟婆婆一起去,从此免得受他们欺负。’他倒听话,一咕噜就喝光了,说想睡觉,而后就挨着婆婆睡了下来,也就一会儿,就睡着了。老人家哭了一场,没多久也就去了……”
婆婆顿了顿,接着说:“如今,你婆婆年纪也大了,也算是活够了!说去,撒手就去了,有什么好留恋的!唯有舍不得你这个孙女。但你是个多乖的孙女,婆婆怎么忍心带了去呢?以后你一定要找个好人家,婆婆在阴坑里也就闭得上眼睛了!”又说:“你也没什么好怪的,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寻错了爹娘出错了世……”老人家说完,一转身,脸背到里面去,不再吭声。老人怕风,常年关窗,窄小的空间里便弥漫着一股子陈味,混合着中药的气息。此刻小莲早已泣不成声……
婆婆去世不久,小莲便经村里一位大嫂介绍,进了沿海城市一家工厂做工。一做就是几年,时常加班加点,两块五一小时加班费,包吃包住,每月用不了几个钱,工资都尽数寄往家里。
大嫂见状,时常劝她道:“我当年也像你这样,挣的钱不舍得花,全都寄给爸妈了。到后来自己成家,生了孩子,手头紧了,老公又没挣到什么钱,奶粉钱都愁呢!唉,真巴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暂且你还愁不到这些事,但也不远了,替自己早打算一点,多存点私房钱,不会错的。家里有时寄些回去,也就算是情分了。没人会说你的,毕竟你是女孩。”小莲一笑,不说什么,照旧把钱尽数寄家去。几年下来,小莲父母倒是着实吃了一惊,不料竟然收到女儿这么多钱,远近有几个人的女儿有这样孝顺?更别提是一个养女。也真亏小莲的支持,好不容易考上大学的哥哥,才得以顺利地完成学业。
当然,吴运考上的所谓大学,其实只是个地方性的大专。复读了好几年,考成这样,虽说比什么也没考上要强,但也实在算不上光彩。他爹娘一开始便想着不摆酒,以免人家说闲话;演电影,那就更别提了!然而接下来就要开学了,一开学,也就意味着要将一叠好几千散发着好闻味道的百元票子捏在手上,郑重地交到儿子手上,再三地嘱咐:“不能丢了,丢了就不能读了!”这就和读高中时可大不相同了,那时只是每个月拿点生活费,可以慢慢地想办法!如今一时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这就是乡下人常说的:“没考上愁,考上了还是愁!”那当娘的本来脾气就一向不好,如今更是时不时就发作,动不动就骂人,摔盆子—那种摔摔不会破的塑料盆子。当爹的呢,也一下子又添了好几撮白头发,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唉声叹气,第二天红着眼睛继续去挑砖—唯一能做的就是多挑几担砖了—一块砖两分,一担二十四块砖,二二得四,二四得八,大约五毛一担,十担就是五元……末了,夫妻俩关起门来,掐着手指盘算了半天:自己手头存的一点,再向走得近的亲戚们各自借点,还是不够!怎么办?没办法,还是厚着脸皮摆几桌薄酒吧,请那远近的亲戚和村子里的人—能想得到的,沾点关系的都请吧!亲戚们自然无话可说,本是应该的,哪怕远亲也都这样想。村里的人吃这酒却有些不甘心,当面虽也是笑嘻嘻的,一面奉上红包,一面说着恭喜的话,背地里却是头一歪,鼻子里一哼:“这算什么大学?算哪门子野鸡大学?这也来摆酒?这哪里是摆酒?明明是摆人家的钱嘛!”虎彪夫妻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些风言风语,也只得忍耻受着。然而,终究还算是个政府办的大学吧,所以到了毕业季,托人找点关系,很顺利地就分到本乡的中学教书了。吴运终算是安定下来了!虎彪夫妻俩深深地松了口气。
然而那个老二吴德还是叫人放心不下。虽早已混完了三年中专,却不见一分钱进益,相反,仍时常向家里张嘴—就是不张嘴,也时常有认得不认得的人上门要债,有的还放出话来:“给你说明白了,要是明天还不了钱,就把你家门给端了!”这样一来,小莲寄到家里的钱,也就渐渐地漏掉了。然而全村的人,都称羡吴家养了个有情有义的女儿。
小莲回家过年,发现父母待自己似乎和以前不一样,格外热情似的,做客一般,倒不习惯起来,又见妈妈指着二哥骂:“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子?长得这么大,没做半分钱正事,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面东跑西颠。这次要不是你妹子的钱,你又要去蹲班房了!你妹子赚几个钱,容易吗?没见过这种人,一个作兄的,不能赚钱给妹子花,反倒要花妹子的钱,传出去你就不怕人耻笑?我倒有心一五一十地都替你妹子留着,等她结婚时给她添作嫁妆。只是她有你这样像模像样的哥哥,我哪里留得住?我怎么留?”而后又道:“如今谈了对象,还是这样‘吊儿郎当’,我真不晓得人家女儿看上了你什么,就这样死心塌地要跟了你。你可别辜负人家一片心!—不但不上进,反倒以为自己真是什么人模狗样,让人看得上,就飘起来了!我告诉你吧,人家爹娘可是看在女儿的面上,当初才没把你扫出门去,你以为你是什么角色?有几斤几两?人家话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要娶他的女儿呀,就得县里有房,要没房,就是他女儿再愿意,你也别想娶到鸟不拉屎的乡下来!如今家里可一毛钱都没有了,你爹娘也老得不会动了,别还指望我们给你买房!你还是自己趁早打算吧!别到时候胡子一大把连个老婆都讨不到,打一辈子光棍,那才是笑话呢!”这样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
小莲难为情起来,说:“妈,你别这样说二哥!”
吴德被骂得晕头晕脑,很没趣,侧着那张长了不少粉刺的脸,眯着眼睛,叼着烟的嘴巴含含混混地说:“一天到晚就会嚼牙齿,过年都不让人家清静一下子!”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他,便兴头地应了一声:“来了来了!”顺势就要出门的样子。
小莲妈见状,连忙起身,直追到门口,倚着门框道:“去!又去赌!赌到三更半夜再回来!到时你就想我开门?我看你干脆不要回来,死在外面算了!死了清净!死了就再也不用我操心了!—没见过这种人!我跟你说,你爸爸现在到街上去了,等他回来,我叫他把你的头给请下来!”
吴德没耐烦地扭头说:“耳朵真尖!什么时候又听到我要去赌博了?出去走一下子都不行啊?成日里眼睛没见嘴就见,就会念‘阿米蛆’!”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通,没好气地去了。小莲妈气不打一处来,只得拉着女儿,絮絮叨叨地哭诉:“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过不下去了!你妈这命就要断送在你二哥手上了—就要断送在你二哥手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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