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第三次默书不合格后,班主任张先生就给我调了位,从第四排第三行调到最前排的第一行。这样,上国语课的时候,张先生拿着课本讲书,总是不经意似的站在我的位子前边。这样,我就不能竖起课本,用它来挡着先生的视线,在下边画公仔了;我不能偷偷写些笑话,把纸团传给坐在后边的同学了;我甚至不能假装俯下头看书,实际上在闭上眼睛打瞌睡了。
“陈小允。”张先生忽然叫我的名字,我心里“扑扑”地跳,站起来了。
“你回答我的问题,这一课寓言作者是谁?”张先生在向我提问。
我张着嘴要答话,但只能“嗯嗯”的发声,眼睛四处张望,希望有谁给我一点提示。
我看见坐在侧边的叶志聪,他故意咧着牙齿,双手像要拉紧一个绳索。他真是我的救星!他的动作唤起我预习时的记忆,他“依”起牙齿拉绳索,对了,我急忙回答说:“作者是伊索。”
张先生叫我坐下,我偷偷嘘一口气,回头对志聪眨眨眼睛,是对他感谢的眼色。
放学的时候我拉着志聪的手一起走,志聪对我扮个鬼脸说:“你怎么搞的?坐在最前排也听不到先生讲书?你今天差点儿要留堂了。”
“别提了!说实在的,我不喜欢国语课,什么主题中心,什么词语解释,什么标点符号,什么文章体裁,这些东西都叫我发闷。”这是我的心里话。
“你不喜欢国语?我倒跟你相反,我觉得那是最有趣的一科,而且——你不喜欢也得啃,这是主要科,你不合格休想将来考到升中试!”
提起升中试,我就狠狠地把脚前一块石子踢得远远的。志聪要拐个弯向那边走了,我说了声再见,便独自走我的路。我心里想:我实在并不是十分讨厌国语,但是提起默书就害怕,又要听默,又要背默,每次总有十来二十个字不会写,每次派簿回来,张先生就把我叫到她身旁,责备我一番。
回到家里,妈妈叫我换了校服,说要带我到照相馆照相,我觉得奇怪。
回家的途中,妈妈才对我说了一点点儿:“小允,我们一家要移民到中美洲去了,你喜欢吗?我们一家坐飞机呢!”
我听了点点头,心里有点高兴,我知道伯父住在中美洲的危地马拉,他在那边开了间商店。
听到了要移民,我第一个念头就是以后不用再默书了,当然,我也知道将来到了外地,还是要再上学,也还一样要默书,但是,在那边,恐怕不用再默写那些艰深的中国字了吧?
我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发愁。
第二天回到学校,班主任张先生又叫我到教员室去,我心里想:“大约又要责备我默书不合格吧。不过,我最多让她唠叨两三次,以后啊,以后这里什么事也和我不关痛痒了。”
可这次,张先生却和蔼又严肃地说:“陈小允,这次我叫你来,不是责备你了;你看,你的默书进步啦,今次只错了五个字,只要你上课留心听讲,回家勤恳温习,以后一定会进步更快的。你要知道,你是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自己本国的文字也写不好,那不是笑话吗?小允,看见你默书进步我真高兴,我特地送你一份小小礼物,希望你继续努力。”
张先生说完了,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图书,书名是:《怎样学好语文》。我接过张先生的图书,双手不禁颤抖起来。唉,我宁愿张先生像过去一样责备我,我真是个不长进的孩子,昨天听妈妈说要移民外国,居然第一个念头是高兴用不着再默写中国字了,但是,张先生对我的进步多么着急呀!
我离开教员室,看看张先生送给我的图书,不禁眼眶发热。回到课室的座位上,我翻开那本图书,第一段话映入眼帘:
“中国有悠久的历史,有优美的环境,长期地孕育着中国文化,使中国语言成为世界上最优美的语言之一。”
从来没有一本图书的内容这样震撼我的心灵,这一段话,好像有人用丰富的感情在我的耳畔诵读着。
这天放学回家,我一口气读完张先生送给我的图书,这本书浅显地介绍了中国语文的发展,然后分述丰富的中国语文,最后还讲述学好中国语文的方法。我一下子对中国语文知道很多很多,我有点怪张先生,为什么不早点送这本书给我,我放下了书,走到爸爸跟前,问爸爸:“爸爸,我们将来移民到中美洲,我还有机会学习中国语文吗?”
爸爸说:“我正为这件事操心。我知道那边华侨很少,没有为华侨办的学校。”
我听了吓了一惊。我拿起一张报纸,单是大字标题就有不少字不认识,不要说报纸的内文了。我现在念五年级,可是因为我过去不喜欢国语课,语文实在学得不好,大约实际只有三四年级的中文程度。
我张皇地拿出国语书,急急温习今天教过的课文,我觉得课文内容饶有趣味,我又拿出纸,用笔反复写熟新学的生字。我想起自己顶多还有一个月学习语文的机会,心里就难过,真希望把整本国语书,一下子全学会。
我一连两次默书都得到八十分,张先生每次都鼓励我;最近一次默书,我居然一个字也没有错,得到一百分!那天国语课,张先生拿出我的默书簿,高高举起:
“陈小允的惊人进步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你们看,他学期开始默书总不合格,现在却得到一百分!”
有谁知道我心里绞痛!唉,语文课,在我深深喜爱上你的时候,我就要离开你了,我将要接受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外语教育了,想到这里,我噙着泪。坐在我侧边的叶志聪看见,大惊说:“张先生,陈小允哭啦!”
同学们都奇怪地注视着我。张先生走到我身旁,亲切地抚着我的头,说:“小允,你为你的进步而哭吗?”
我抹拭着泪水,站起来,呜咽地说:“张先生,我下星期要离开这里了,我们全家要移民到危地马拉,我——我再没有机会学习中国语文了。”
我的泪糊着眼睛,看不见同学和张先生的反应,只知道全班忽然异样的沉寂,张先生轻抚着我的头,叫我坐下。
离开这里的日子越来越逼近了。同学们都纷纷在我的纪念册上留言,声声叮嘱不要忘记中国,不要忘记中国语文。
这天,是我最后一次上国语课了,张先生带来一扎用鸡皮纸封好的包裹,她对全体同学说:“陈小允是最后一天和大家相叙了。我们祝福他在外地健康快乐地成长。我没有什么送给他,只送他一套由小学六年级到中学五年级的语文课本,希望他远离祖国后,还可以好好自修,不要忘记母语。”
我接过这套书,心里极度难过。下课后,同学们都围上来,有人送我一本中文字典,有人送我一本故事书。他们的热情,使我一直热泪盈眶。
别了,我亲爱的老师,我亲爱的同学。我一定不会忘记中国语文,我会把我的默书簿一生一世留在身边,常常翻阅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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