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在流泪。你在我隔壁的房间里流泪。
你哭,是因为从我出生到这个世界以来的第一次,你以我为耻。于是我问自已:我是为什么而哭?是因为我给你带来了耻辱吗?抑或是因为你以我为耻这件事本身?
你以我为耻——这对于我来说真是新奇的感受。在我记忆中唯一一次与之接近的经验,大概是在小学三年级的那一年,我突然迷上了逃学,成绩一落千丈。你从班主任那里回来,在客厅里独自坐了一整个晚上。你没有责骂我,但我暗自决定,绝不让那样的表情因为我而再次出现在你的脸上。
我曾经是个让你骄傲的好女儿吧?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很多女孩遭遇过的学业、事业、早恋问题,我都小心地一一避开了。我升重点初中、重点高中,我留最朴素的男生头,穿最朴素的衣裳,我在暑假拒绝男生的约会,去练习手风琴和舞蹈。有一段时间,你曾经被“好学历不代表好工作”的说法所困扰,但在我拿到这家著名企业的录用通知的那一天,你终于含笑扬起了头,觉得一切尘埃落定。
但我终于还是没能做到。就在半小时之前,当你冲我喊出那句“你在丢我们的脸!”的时候,我的心里“哗啦”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碎掉了。
是的,我没能做到。在“嫁人”这个问题上,我交白卷了。我之前一直以为我人生的主考官是生活,于是我很努力地用其他的科目填补我的分数,可是我从来没想到,原来主考官是你。
妈,你说是不是很好笑?在我生命的前二十八年,我们的目标都是一致的,我要当个好女孩、好学生、好人。可在我生命的第二十九年,情况突然变了。因为你发现,我们竟然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科,那就是我还必须当一个有男人要的女人。少了这一科,我的成绩单上其他的科目再好看也什么都不是。
其实我们的目标仍然是一致的。只是这一科和之前的所有其他科目都不同,它涉及我的心灵,我的身体。我可以努力努力再努力,可以头悬梁锥刺股地读书,可我就是没办法闭上眼睛,将自已的身心献给一个我不爱,甚至不尊重的男人。
如果可以,那么我之前所有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还记得陈翔吗?上礼拜我在网上看到他,他当爸爸了。照片里的他抱着大胖儿子,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已经和我记忆里的样子相差甚远了。
别介意,妈,我提到他绝没有故意戳你心窝子的意思。我只想和你说说我看到这张照片时的感受,原来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我觉得那似乎还只是前两年的事,他在高考结束的那个中午向我表白,他每个月用省吃俭用的钱坐火车到大学看我,他在我们家客厅里,被你斥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写这一段的时候,我在微笑。我简直不能相信,和错过的陈翔相比,我竟然更在乎你以我为荣。我还记得那段时间里,每当我有点想他,我就告诉自已:我妈觉得我值得更好的,那么我就值得更好的。
然后就是岁月像踩着风火轮一样呼啦啦过去,一晃眼,我就莫名其妙地被放到了“剩女”的位置上。
“剩女”这个词好像是前几年才出现的吧。我想原因之一,当然是社会越来越现实了,男人被清晰地分为“可嫁型”和“不可嫁型”。原因之二嘛,是生活越来越费力,所以许多二十出头,甚至二十不到的小妹妹都愿意和老男人纠缠在一起。原因之三,妈,你不得不承认,我们女人的选择在增多。
归根结底,女人能够养活自已了。我说的养活自已,不单单指一份工作,还有受教育、接受信息的机会,看世界的眼光,表达自已观点的勇气。换言之,我能够靠自已生活得很好。我想买什么,点击网络就有快递公司送到。我想去哪旅游,一个电话就有旅行社方方面面打点。我不再需要男人指点我、照顾我,或者给我扛大米送液化气罐。当然我也就随之有了选择的权利,有了等待、拒绝、反感的权利,无论我是否已经年近三十或者四十。这难道不是社会进步带来的一件好事吗,妈?
你说“丢脸”。老同事的女儿嫁了,老同学的女儿嫁了,隔壁的王阿姨的女儿比我还要小三岁,也嫁了。我的“没有男人要”日益变成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你和我爸的头顶上方。而我在这个阴影下的种种表现和努力,你们再也看不见了。
我相信让你如此愤怒的原因之一,是我似乎显得“不着急”,我不恨嫁。
而事实上,我恨嫁的。起初的时候,我的自尊让我只向极少数我确信对我怀有真诚善意的人袒露我的恨嫁。但笼罩着你和爸的阴影促使我放弃了自尊,我开始将我的剩女身份像一道伤疤一样,向每一个我觉得有可能帮忙的人展示。即使我明知道她们中的某些人转头就会将我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很积极地去相亲,与二十六岁时的勉为其难、二十七岁时的犹抱琵琶半遮面比起来,现在的我简直像是个专业的“周末相亲运动员”。我已经记不清我在或大或小,或油腻或考究的餐厅里见过多少或胖或瘦,或沉默或健谈的男人了。
每见一个男人,我都希望他会是最后一个,甚至在去相亲的路上时,我就开始忍不住憧憬带他回家的情形——我会有多甜蜜,你会有多开心。为了这份憧憬,我在每一次相亲中都尽量温柔,尽量可爱,尽量用正面的眼光看待坐在我对面的男人。
他们是一些这样的人:
A君。在第一次约会时没有付账的意思,在第二次约会时仍然没有付账的意思。并且表示,婚后我需要赡养他的父母,但是他不会赡养你们。
B君。第一次见面时就尝试摸我的手,揽我的腰,并且暗示:性生活不和谐是他决定结不结婚的重要因素。
C君。是个坦白的人,所以他从一开始就说得明明白白:哪一天他儿子容不下我,哪一天我就得滚蛋。
……
当然,也不乏我看上了别人,别人没看上我的情况。妈,现在的男人比你知道的要世故圆滑得多,其实有好几次,介绍人告诉你我不联系对方,而事实正相反,他们没看上你的女儿,甚至连个恶名都不愿意落下。
有时候我怀疑相亲这种方式是否适合所有女人。因为除了极个别者,她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在一落座的时候就发现对方眼里的失望。
男人总是视觉动物,不论他自已长成什么样。而你的女儿,妈,虽说不上难看,但并不是个美人儿。
于是,既然对方并不是美女,既然是在如此赤裸裸现实环境里认识的,男人也就不惮于袒露自已的本性了。这种本性,可能比你在生活中认识他时还要不可爱得多。而不是美人儿的我,居然还幻想着嫁给一个可爱的男人,这难道就是你和其他人不谅解我的原因?
写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了,我哭,是因为我知道,你明明爱我,你只是不知道自已正在怎样伤害我。
就像小的时候,记得吗,你试图教我游泳,但是我无论如何都害怕水。一开始你生气、失望,但后来有一天,我趴在你怀里,仔细告诉你水是怎样带给我死亡的恐惧。你静静地聆听,从此后再也没有逼过我。
直到今天我还是不会游泳,但是我不再害怕水了。我喜欢海边,喜欢潮面,它们让我想起你,想起我可以全身心信赖的母爱——一旦你真的理解,你就会给予支持。
其实我早就该写这封信,在我二十九岁之前,在你喊出那句伤害了我们彼此的话之前。我怎么会相信,有什么样的压力,能够凌驾于你给我的爱之上?
所以,妈,我什么也不保证,除了保证我会过得很好。因为我相信,这才是你真正在乎的事情。
我郑重保证我会过得很好。我会努力工作,制订切实可行的理财计划,以确保我不会像你担心的那样“老死街头”。我会积极生活,与人为善,结交朋友,开阔心胸,绝对不会变成性格孤僻的老怪物。
当然还有爱情,我不会放弃爱情。我会怀着这个奔头,像爱护眼珠一样爱护我的女性魅力。就连下楼倒垃圾,我也会戴上我的耳环。谁知道白马王子会不会正好在垃圾箱边经过呢?也许白马王子离异,秃顶,有肚腩,赚的还没我多,其实我期待的只是一份“在可接受范围内切合实际的爱情”。
给我一点信心,妈。就像你从前很多次给我的一样。因为我可以失去很多,但唯一不能失去的就是你的信心。和嫁不出去比起来,那样的伤害才会让我觉得彻底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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