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更好的生活
多年以后,张雪都会回想起大学时,无意中听到的一次谈话。那是一个下午,张雪正要去找辅导员,在办公室外正好听见年级委员对辅导员说:“班上有一些同学家里明明有钱,却装成穷人骗助学金……”这时,年级委员看到呆立在门外的张雪,连忙解释道:“对不起,我说的不是你啊!你是真的穷……”
你是真的穷!比诬蔑更刺痛人心的,是残酷的现实。现实越发残酷,她改变命运的心越发坚定。
张雪,25岁,大学毕业两年,家住黑龙江省佳木斯市某农村。用她自己的话形容,她走的是“农村包围城市”路线,这也是她从东北农村到北京工作整个历程的概括。这条路线,她走得颇为顺利:九年义务教育期间她成绩优秀;初中毕业时,全镇只有三个孩子考上了重点高中,她是第三名;三年高中她成绩良好,考上一所普通本科院校;毕业后来到北京,凭着一纸满载荣誉的简历以及出色表现,在某国企谋得一份职位工作至今。
“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小时候,在张雪生活的乡镇上,有两所小学,一所是乡镇中心小学,一所是大队小学。她上的是大队小学,学校里都是农民儿女,学校则是一排平房,书桌是木头桌子,书桌上有着原生态的大洞和凸凹不平的纹理;椅子是长条椅,同桌两人必须保持高度默契,否则一个人突然站起来,另一个人就有失衡摔倒的危险。
村里的冬天非常冷,每个学生都有义务从自己家里带烧柴过来,点着屋里的炉筒取暖。同学们会把午饭放在炉筒旁边热着,她还记着低年级时候,会有同学尿裤子,老师就将棉裤放在上面烘干。夏天,“锄禾日当午”是他们的课余活动,每个同学都要带锄头来锄草。渴了就去全校唯一的一口手压水井旁边接水喝,没有杯子,全靠手捧着,倒也没见有人因喝生井水闹病。到秋天,学校要“创收”,组织学生去农田里捡黄豆,每人上交十斤。
总之,学习好像不是这些孩子的生活主题,起码家长是这么认为的。没有哪个学生会在暑假专心学习或者学点什么,都得帮家里干活。这不用要求,就像城里的学生暑假要参加各色辅导班、补课一样,帮家里干活已经形成一种习惯。
“这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张雪说。张雪从来没觉得环境有多不好,直到有一次她进城,看到人们居然住在高楼里,拧开水龙头就有水花花地流出来,人们好像都不用腿走路,都坐在四轮车子里满大街跑。“当我在小平房里读小学时,我不知道在城市里,学校是楼房,我以为所有人的环境都一样。如果说教学设施这个硬件也算是起跑线的一部分,我承认我的起跑线不是那么高。”他们不是输在了起跑线上,而是根本就不知道起跑线在哪里。
从城里回来后,她知道了。她也想住在高楼里,不用母亲去井边打水就有水喝。她想走出农村。
“他是没能学英语的学生”
家乡没有高楼,没有汽车,张雪仍旧觉得,生在哪里是没什么可抱怨的,但是老师少、书本少是她一直以来的遗憾。张雪在小学和初中九年里,没买过一本辅导书。她所在的县重点高中是多少学生做梦都想上的,但也有七年没人考上北大清华了。她认为薄弱的师资是制约农村学生“走出去”的关键因素。
她是那种英语不好的学生,尤其是口语,在大学每次读课文时都会招来无恶意的笑声。她解释这是基础没打好的缘故。初中学校就一个英语老师,以前还是教别的科目的。当唯一的英语老师也离开后,她和同学一度只能捧着课本自学。
在大多数高校的招生简章上,都会明文要求某些专业只招“英语语种考生”。城里的学生很难理解居然还会有“非英语语种”的学生。事实上,真的有学生“学不起”英语。
“他算是没能学英语的学生。”张雪提起弟弟张冰时说。张冰上高中时,镇上英语师资匮乏,为了让儿子能学英语,母亲骑着自行车寻访散落在各村的学生家长,给家长讲道理,带头找校长协商,最后达成协议由家长凑份子钱请英语教师。签协议前,家长知道自己要交多少钱后,都默默散了,协议书上空荡荡地挂着两个人签名:张雪的妈妈和姑姑。协议计划流产后,张冰只好学俄语,如今他已经大学毕业,没能通过英语四级,尽管对大多数学生来说英语四级只不过是小菜一碟。
像张冰这样以俄语为外语语种的学生,是俄语教学没落、英语教学兴起时最无奈的一批农村学生。随着他们的升学,外语成为他们的短板,直接影响日后的就业。张雪的一个姐姐在研究生毕业后就职于北京某外企,然而俄语背景使她在IT行业显得“先天不足”,成为其学习技术与升职的一大障碍。
其实,在中国广大的农村学生里,不乏各种出色的学生。而导致他们没能在教育的路上走得更远的因素,除了硬件条件的缺失,还有很多原因。
“只能靠你自己”
上高中后,硬件设施比在村里好了很多,但张雪也有新的烦恼。高二时,张雪极度偏科,数学成绩十分不理想,一次模拟考试中她只考了28分,亮起了“升学无望”的信号。母亲对她说:“我和你爸没文化,帮不了你,只能供你读书,考到哪里供到哪里,考不上的话,爸妈也没办法。”
“没办法”意味着只能在家务农或打工。这一切,对于很多农村学生来说,都是习以为常的。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张雪就习惯身边有同学突然不念书,转而帮家里务农谋生活,现在已算得上村里主要的青年劳动力了。他们大多小学或初中毕业,或务农或打工,闲时居多。这条路是最清晰的、最现成的,但通向的终点又是令人茫然的。未来就介于清晰与朦胧的矛盾中。想到自己辍学务农的同学,她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对未来产生恐惧。
除了偏科,张雪还要克服无处不在的客观劣势,比如学习环境和学习习惯。张雪从小就渴望拥有一间自己的屋子,摆满她的一切用品。可事实上,她甚至没有一张书桌,一个可以单独用来做作业的房间。通常,外屋在打麻将里屋在做作业,在炕上、院里、树墩旁,没有书桌,又处处是书桌。家长压根没有意识到应该为孩子创造良好学习环境。欠佳的学习环境和学习习惯,多少对他们的成绩有消极影响。
那时,高中班上已经有很多城里的学生,其中不乏通过各种加分政策进来的同学,到大学就更多了,这让张雪感到一种无法弥补的差距。在形形色色的比赛中,只有写作最合适她——只需一支笔一张纸,而乐器、舞蹈、书画、体育等,能为综合素质加分的选项她根本指望不上。她曾学过画画,一个月后就被领回家了。“画画老弄脏衣服,画得好又不能考大学!”母亲说。
在加分政策大行其道的今天,农村学生再次被“剥夺”了加分的权利。特长在他们眼里,无非是在家庭聚会时候唱首歌,跳支舞,学一段绕口令,开运动会时跑得快些,而这些都是和家长“考大学”的期望没有关系的。张雪的农村亲戚里,没有一个人有任何一项特长,至今也还没听说村子里出过艺术生。
对于张雪和渴望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农村学生来说,“一切靠自己”不是一句励志口号,而是想改变现状,就不得不选择的一种生活状态。“我必须考上大学,寻一条不一样的路。”张雪对自己说。数学偏科,她就挑灯夜读,寒假里主攻数学,一道题不会她能看上一天,直到解答出来为止。假期过后的第一次模拟考试,她数学成绩年级第一。
“不抛弃,不放弃,我相信后者”
张雪步上“改变命运”的正轨时,也有人在路途中掉队。
林凯基是个小她一岁的男孩,家庭贫困,性格内向。当张雪顺利考上高中时,平时学习刻苦的林凯基却落榜了。爱学习的他选择了复读,以张雪为榜样,誓要考上重点高中。张雪与他情同姐弟,频繁和他写信,鼓励支持,并给予他学习上的指导。天有不测风云,临近中考时,林凯基患了重病——尿毒症。家中无钱医治,半年后,男孩离开人世。
“他是学垮了。”每个人都这样说。
张雪不知道他们说得有没有道理,也不知道如果不读书,他能不能逃过一劫。她只知道,性格内向的他心里是有多想读书。他没有放弃,只是健康抛弃了他。张雪常想,如果有人教他正确的学习方法,如果他的起点再高一点,如果他的升学机会更多些,结果会不会不同?张雪看到了太多的掉队者,掉队后想追赶上来的也很多,林凯基是最令她心酸的一个。
很多农村孩子在读书的路上,不敢承诺不抛弃,因为资源有限,千军万马独木桥,过不去的就被抛弃。现实让他们无力。也正因如此,他们才更珍惜,不放弃梦想,不放弃希望。
“没有‘此路不通’的说法”
林凯基离世后,张雪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她和六个女孩同宿舍,因大家都是农村学生,她们形成了一个敏感而坚强的群体。
张雪倔强地要求大家要尽最大的努力超过所谓的对手——“城里学生”,她和舍友提前背课文,超额做作业,以至于当面对老师的提问,城里学生都哑口无言的时候,张雪和她背后的小群体却能逢问必答、逢答必对,成为老师的骄傲,农村孩子的榜样。张雪说:“我相信没有‘此路不通’的说法,没有文艺特长,我就在集体活动中演小品,综合成绩不够,我在单项学科上寻求突破。既然我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就会好好走下去!”
高考成绩公布,张雪成了当年全县的语文单科状元。上大学后,四年内三次获得国家奖学金、学校一等奖学金,专业成绩始终保持年级第一。她还参与演讲比赛、征文比赛,两次获得全校演讲一等奖,并代表学校外出参赛。小品也成了她的文艺优势,“最佳编剧”、“最佳女主角”称号一个接一个。这个优势还帮助她在日后的工作中崭露头角。
“你是真的穷!”张雪一直记得这句话。因为穷,所以思变。没有“此路不通”的说法,在教育资源落后的情况下,也会有张雪这样光彩照人的学生。
即便在读书之外的路上,他们也不相信“此路不通”。
张雪的表妹李萌初二退学后,选择北上,在一家美容美发机构打工兼学习。不善言辞的她“北漂”五年后,同男友一起回了老家,结婚生子,目前打算自己开店,以另一种方式脱离务农的命运。因为李萌的原因,张雪一直喜欢和北京美容美发行业里的东北年轻人打交道。她发现,这群打工者的生活轨迹大多是相同的:初中辍学——在老家打工——来北京闯荡——打工学习——返乡。返乡也许是因为技艺已经可以独当一面,选择回乡淘金;另一种情况是年龄增长以及在大城市生活成本激增导致的。无论是哪一种,这个群体最初的动力都是梦想,梦想有朝一日走出农村,出人头地。在城里人都难以在“北上广”立足的今天,这群农村辍学生无论成功与否,都是难能可贵的。他们相信人生道路有更多的可能性,也一直尝试着走下去,并坚信人生没有任何一条路挂着“此路不通”的路标。
“还有更多的人在等待”
去年回家的时候,张雪去看过自己的小学。曾经的中心小学和大队小学已经合并,有崭新的五层教学楼和五层宿舍楼,农村寄宿制的推行让全乡镇的农村学生都来到镇上寄宿,最小的只有六七岁。放学的时候,老师们先走出来,站在每个农用拖拉机可能经过的路口,保证不会有突然冲出来的车辆。那些六七岁到十多岁不等的孩子,没有父母接送,手拉着手,无忧无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张雪望着那些可爱的孩子,真心希望,他们能够在这条路上走得足够远。
像张雪这样从农村出来的学生正逐渐向城市人过渡,而更多的后来人,还在等待着,一边奋斗,一边等待着,等待求学之路越来越宽,等待不必背井离乡就能接受良好的教育。“如果有能力,我会为改变这种状况做点什么。”张雪说。
此时,加班结束的张雪按下电脑的播放键,继续播放电影《HomelessToHarvard》。有时她反复看这部励志电影,就是因为为了等待那一句台词的出现:“我知道应该有一种更好的生活,在我的生活之外,我仿佛能触摸到那层阻隔,我只需要再努力一点,就能冲破它。”是的,只要继续努力,就会有一种更好的生活,在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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