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的酒量是越来越不行了,才二两酒就醉得东倒西歪。老黄老婆就说了句“咋能喝成这样”,老黄就恼了。摔了盆砸了碗,还把酒瓶子撞在西墙上。老黄老婆上来拦,老黄一抡胳膊,老婆就栽出去了,栽在了火炉上。炉子上正熬着粥,得亏老黄老婆身子偏了些,没趴到炉子口上。衣角却带倒了粥锅,热粥溅出来,胳膊上就鼓起了好几个大水泡。
老黄老婆知道,老黄一定是心里又憋屈了。
老黄已经窝在床角睡着了,呼噜打得像东山脚下压着的闷雷。扯过被子给老黄盖好,捡起躺在地上的粥锅,老黄老婆的眼泪就一双一对淌了下来。
早以前老黄可不是这样。跟着他从村里逃出来的时候,老黄虽然瘸着一条腿,可是他把她护在自己的身子底下,像老母鸡护着自己的小鸡崽。老黄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苦日子,熬熬就过去了。可是,苦日子过久了,老黄却把自己熬成了酒鬼。
其实在熬成酒鬼之前,老黄也不想做酒鬼。
日头又向西坠了一寸,树影就又向东扯长了半尺。老黄老婆眼里的泪花也渐渐干了。侧耳听听,老黄的鼾声也没了。听他说今儿傍晚要去材料厂送最后一批货,后天,人家雇的新工人就该来上班了。
唉。
正寻思着要不要叫醒老黄,却见老黄已经站在了门口,怀里还抱着那个暖瓶大的水壶。老黄说,走了。蹬上板车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老半天了,老黄老婆才想起来,老黄还空着肚子,忙抓起桌上的馒头追了出去。可是,哪里还有老黄的影儿呢。
材料厂就在西河沿的边上,好大一片空场,日日夜夜堆着山一样高的货,老黄说,只要厂里不嫌他腿瘸,他能在这儿干一辈子。厂里没嫌他腿瘸,却嫌他岁数大了。招来一群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顶替了老黄他们。
日头把树枝都压弯了,昏黄的光影从歪歪扭扭的枝杈间投下来,山一样的货堆下面就有了一片歪歪扭扭的阴影,老黄就在阴影里把一包货往车上搬。细长的身子,弯成了细细的弯钩。
看了许久,老黄老婆也没喊出老黄的名字。临了,把装馒头的袋子压在水壶边,悄没声地,走了。
西河沿边上一溜都是各种厂子,有服装厂,有加工厂,还有超市和快递公司,老黄老婆抻着脖子,把每一个门口都挨个探看了一遍。最后一转身,去了河湾拐角的垃圾站。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老黄老婆赶紧洗手做饭,老黄回来一定又是后半夜了,必须进门就让他吃上热乎乎的饭菜。
正做着饭,房东老婆来了。
房东老婆的大肚子先她一步进了门。房东老婆来问老黄老婆一句话,说她快生了,外面的月嫂不放心,老黄老婆手脚利索心又细,她想问老黄老婆愿不愿意伺候她坐月子。房东老婆又说,工资好说。还说,等出了满月,老黄老婆要是愿意,可以帮她带孩子。
为了照顾瘸腿的老黄,老黄老婆不敢去外面上班,只能去捡些废品贴补家用。帮房东看孩子,又能照顾老黄,又能有份好收入,老黄老婆高兴得都想蹦个高儿。小时候奶奶说穷人家的日子就是猫一天狗一天,只要活着,日子就有孬,也会有好。有好,就有盼。
老黄老婆恨不得马上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黄,让他也乐呵乐呵。
熬了老黄最爱吃的紫米粥,切了自己亲手腌的小酱萝卜,老黄还没有回来,老黄老婆就去了后院。后院里丝瓜秧肥硕的叶子闪着黑黢黢的光。黑色的光芒里,老黄老婆就摸着了两条肥嘟嘟的长丝瓜。涩涩的味道,在暗夜里诱人地香。
旁边的竹扫帚上又多了三个蚕茧。金黄的蚕茧,像夜晚里的亮晶晶的小星星。
突然,有细细的咔咔的声响,像是谁在努力地咬破什么。循着声,老黄老婆就看见一只蚕茧在动,声响就是从蚕茧里面发出来的。老黄老婆心头一热,蚕宝宝要变成蛾子飞出来了。
春天的时候老黄老婆把蚕卵拿出来,老黄还笑话她:能缝件真丝的褂子不?老黄老婆只抿嘴笑。眼见着蚕宝宝一天天长大,眼见着一个个爬上“蚕山”不动了,老黄老婆就心心念念地盼着,趴在蚕山边上等。今天,终于等来了。
先是蚕茧头上破开了个小洞,接着,小洞越来越大,就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小脑袋。小脑袋左挣右拧正摆出壳,抿在一起的身子和翅膀就又被茧壳卡住了。黑脑袋再扭,壳里的身子也再扭,扭得茧壳也跟着扭。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终于,肩膀头出来了,肚子出来了,尾巴也出来了。啪,茧壳被甩到了一边。刚出来的身子还是潮潮的,翅膀紧贴着身子张不开,只一会儿,潮气散了,翅膀就呼啦啦拍打起来,嗡嗡嗡,嗡嗡嗡,像蝴蝶一样,飞上了天。
一只,两只,三只……
老黄老婆觉着自己的后背也鼓出了一对翅膀,脚跟也轻了,仿佛飞翔的队伍里也有了她。
飞呀,飞呀……
老黄回来的时候果然是后半夜了。老黄累得不想说话,闷着头吃了饭就歪在床上。等老黄老婆刷完碗筷,老黄已经睡着了。
夜,静得只剩下一团漆黑。
老黄老婆有一肚子话,想和老黄说。说,说飞,说蝴蝶,说……
突然,一只粗胳膊搭在了老黄老婆的腰上。鼾声依旧,呓语依然,老黄的一只大手兜住老婆的身子,向自己怀里揽了去。老黄老婆的身子瞬时软了。老黄老婆就软着身子,偎在了老黄怀里。
轰隆,轰隆。
鼾声像是压在山脚下的雷。
轰隆,轰隆。
不知几时,老黄老婆也沉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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