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哥叫“栓柱”,腮帮子上长着俩酒窝,嘴巴像有股“泉眼”,一张嘴就流口水,人称“水拉嘴”。就为这,他打小说话就少,别人撩他他也不还嘴,真是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家伙,但他敦厚老实,会干农活,擅长钓野生黄鳝。
二表哥叫“留柱”,比哥小三岁,聪明好学,虽也是“水拉嘴”,但他满不在乎,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一句话没讲完,面前衣裳就湿了一大片,有人取笑过他,他反沾沾自喜,说:“俺吃馍不用搭稀饭,你就不行,一口馍咽不下,噎死你!”大伙也就懒得说他了。
表哥家离我家不远,毛估估也就十头八里路,那可是一片丘陵坡地,坡顶上有一个很大的水塘,常年不缺水,水塘下修了一层一层梯田种水稻,坡地上田埂下,满布一个个洞眼,大都是黄鳝钻的。庄稼人收完稻子捉黄鳝,既可改善生活,又能增加收入。那时生活窘迫,来了三亲六眷,烧一碗黄鳝待客,算是呱呱叫的荤菜。冬闲天,大表哥猫在家编黄鳝笼子。编笼子是项技术活,一根竹竿先剖成篾片,再削成更细的竹丝,编成有口有底的小圆柱体笼子,约有一尺多长,表面柔软光滑,里面暗藏一圈尖锐的细竹丝,尤如“倒刺”,黄鳝啥的很容易从笼子口钻进去,吃饱喝足再想爬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大表哥钓回来的黄鳝舍不得吃,就挖个“地窖”养着,再拿去卖几个钱。
我小时候喜欢到表哥家走亲戚,多半是为了解个馋,见到我去,大表哥的腮帮咧开酒窝窝,就算是打过招呼。也难怪,哪怕他只动一动嘴,口水就止不住。近晌午,留柱快放学了。“抓几条黄鳝来!”厨房里表舅母在喊。大表哥“噢”了一声,招呼我提上竹篓子跟他朝地窖走。地窖就像埋在地下的水瓮子,瓮口上面盖着一块木板。大表哥捋起袖子,俯身掀开木板,一只手撑地,另一手伸进去只一捞,捞出一条黄鳝,再一捞又是一条,一会工夫篓子里就装了好几条,够做一大碗烧黄鳝了,我不由咽了咽口水。大表哥立起身,将木板盖好,用脚踩了踩。我好奇,顺嘴问道:“黄鳝会爬出来吗?”他咧咧嘴,指指木板,摇摇头。
“黄鳝会从地下逃走吗?”他又摇摇头。
“黄鳝会死掉吗?”还是摇摇头。
吃饭时候,我问了二表哥同样的问题,想从他嘴里掏出答案。
“跑不了,洞里的黄泥土硬实着呢。”二表哥说,“要勤换水,就养得活。有的人家不光养黄鳝,还养老鳖呢……”我在心里很羡慕大表哥的本事。
“你知道俺哥为啥比别人钓得多?”二表哥抹抹嘴,像是考考我。
“不知道。”我也摇摇头。
二表哥悄悄告诉我说:“俺哥编的竹笼子有窍门,笼口里那一圈篾片又细又密,连小泥鳅钻进去也爬不出来呢。”说着说着,二表哥的口水又流下来了。
野黄鳝喜阴怕阳,机灵着呢。钓黄鳝两头不见天。头天晚上摸黑去野外下笼子,赤脚走在荒草埂上,一不留神就踩上蛇了,还得拿根棍子探路。有回,大表哥害眼视力不济,脚踩空了跌进烂泥田,爬起来就像个泥猴子,第二天天不亮又要重走老路,一只不漏地往回收。闹饥荒那几年,吃不饱,野外捉黄鳝的人像蚂蚁,笼子钓的,钩子钩的,甚至使铁锹挖的,野黄鳝在劫难逃,几乎断子绝孙。俗话说,命有五分不要起五更。也许大表哥命苦,他总是起得比别人更早,虽收获不多家里却没空过窖。有人上门出高价买他的黄鳝,他摆摆手:“不卖。”为招待我,表舅母烧碗黄鳝,俩表哥都往我碗里夹,他俩却很少动筷子,临走少不了给我捞几条活的带着。
二表哥1958年被招进公社电灌站当了职工,吃商品粮,小家也就安在镇上。表舅母过世后,大表哥还托人捎口信叫我去吃黄鳝,我不好意思再去贪嘴,就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不久就传来了噩耗,大表哥死了!那天早上他去收笼子,钻入笼子的不是黄鳝,而是一条毒蛇!他被咬伤,一头栽了下去……
过后,二表哥见到黄鳝笼子就想起他哥。这笼子是他哥的命根子,是他哥一根篾一根篾编的,编过多少笼子数不清了,有时编着编着就扎了手,流了血,赶忙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嗍,编到深更半夜也顾不上歇手,可以说只只笼子都被血染过。“要不是我哥付出了血的代价,”二表哥说,“也许我就一把火烧了那些笼子!”
大包干那一年,二表哥毅然辞了工作,回村承包了上百亩荒坡地,像大表哥那样起早贪黑地劳作,后来他又搞“稻鳝共作”——在稻田里养殖黄鳝,办起了“农家乐”饭店,并创出“山庄鳝丝”的品牌,成为远近闻名的致富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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