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庄镇的村容村貌在豫北平原稀松平常,古怪的事情倒是层出不穷。
入冬了,天气寒冷,街上却有一股暖流滚滚而来。老杜的两个儿子老大和老三满脸堆笑,作揖打躬,在给过路的村人发放喜帖。村人们一边忙不迭接住喜帖,仿佛被热水烫了一般,左右手来回倒腾,一副吃惊的样子。老杜手里没有喜帖,这不等于他不知道这样的喜帖在李庄镇上飞短流长,会弄出多大的反响。而且,他对喜帖的反应要比接了喜帖的人强烈得多。
老杜少年时坏了一只眼,木匠吊线的时候不用像正常人那样费力地闭上一只眼睛。也恰恰是这一只眼,成就了老杜的木匠手艺。他是李庄镇第一个挣工资的人。
老杜不但木匠活儿做得好,人缘也好。尤其是退休之后,手里有钱,就在村里交上了许多朋友。老杜常说:“朋友越多,就说明咱在李庄镇越有面子!”
也许是一只眼的缘故,老杜啥都能看透,就是看不透四个儿子。老大老三面相特别黑,赛过豫剧里的黑脸包公;老二老四却长相白皙,活像秋庄稼地里套种的带毛大冬瓜。
说来也怪,这一白一黑居然形成两大阵营,老大老三一派,老二老四一派。
小时候,为争夺一嘴好吃的,老大揍老二,老二打不过老大,就揍老三,老三只好揍老四,老四哭鼻子找老爹告状,老杜再揍老大。循环往复,如环无端。村人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马虾。
等到四大金刚长大成人,依然还是小时候的派系。
派系的形成都怨老杜。他退休时,老二正巧适龄,顶替他的工作,有了铁饭碗;分家时,老四还没结婚,老杜就让他分在祖宅,用退休金照顾他的生活。老大老三什么好处没捞到,心里愤愤不平,就结成了同盟。老二老四自然捆绑在一起斗争。
老大老三的个性随老杜,特爱面子。他俩碍于面子,怕村人们在背后戳脊梁骨,不敢跟老杜硬碰硬,心里却把老爹恨得咬牙切齿。尤其是在村里遇到老二老四,行同陌路,谁也不愿多看一眼。
变老的老杜没了做木匠时的能耐,对儿子们之间的矛盾束手无策。见老朋友们家庭和睦,其乐融融,十分羡慕。他时常回忆四大金刚小时候绕膝而坐之乐,无限伤感,一个人的时候,不免长吁短叹,那只独眼挤出浑浊的老泪。
有一天,老杜独自落泪,碰巧被老四瞧见。老四忙问父亲:“吃得好穿得暖,退休工资花不完,您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老杜擦了泪,说:“四儿啊,东邻老李上月过生日,西邻老刘这月过生日,人家都在县城的大饭店订了寿宴。爸今年刚好八十岁了……”
没等老杜把话说完,老四就明白了,甩下一句:“如今家家富裕,办场寿宴不算事!”就找了老二,兄弟俩印了喜帖,把父亲的老朋友请了个遍,在老杜生日当天,租了几辆车子,拉着人浩浩荡荡进了县城,在“第一楼大饭店”给老杜办了隆重的寿宴。
寿宴上,老杜脸上露着笑,心里却不如意。老李老刘家的寿宴,全家都齐刷刷地,自己的寿宴少了老大老三两家人,这让老杜在朋友们面前失了面子。他的脸像谁用鞋底子抽了一样,酱红色。
老杜一连几天没好意思出门,这天实在憋不住,来到街上。他见老大老三满脸堆笑,作揖打躬,忙着给村人们发喜帖,嘴里连声说着:“给老父亲办寿宴,欢迎光临。”
仿佛热水烫着手似的村人们,两手不停地左右倒腾着金光闪闪的喜帖,满脸不解地问:“不是前几天办过寿宴了吗?”
兄弟俩忙不迭解释:“前几天办的是阴历寿宴,这次办的是阳历寿宴。新时代,时兴阳历。”
村人们不等兄弟俩解释完,就把喜帖团巴团巴塞进裤袋,拧身走了。兄弟俩追着村人们的背影喊:“喜帖家家都有份,寿宴结束,还要唱大戏哩!”
见此情景,老杜那只独眼又流泪了,这次是高兴的泪水。老杜突然醒悟:别看老大老三面子上不理会老子,心里还是想着爹哩!全家人都参加过寿宴,村上谁也不会再在背后嚼自己的舌根了。
尽管老大老三无视老爹的到来,仍然机械地发着手中的喜帖,老杜的心还是激动地想跳出心窝。他接着老大老三的话头,叮嘱着村人们:“记着,寿宴结束,还要唱大戏,唱大戏哩!”
村人们听见了,就绕过老杜,捂嘴走开。
老杜的那只独眼瞪得血红。他搞不明白村人们为啥像躲臭粑粑一样躲着他。他那颗火热的心变凉了,像打到痛处的狗,灰溜溜走回家,背后隐约听到兄弟俩的对话。
老三问:“老头要是死了怎么办?”
老大说:“大不了办个二次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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