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雨准备开车出发了,妻子赵晓芬却坐上了副驾驶,故作轻松地说:“我送你出城,然后打的回家。”
“唉,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又要多花20呢。”他讪笑着说。
车子在城区兜了个弯,晓芬没吱声。
车子进入解放路小学那条小马路,放缓了速度,爬行似的通过学校大门、围墙的路段,还慢悠悠地鸣笛三声。她听得出,那是“我爱你”,或者是“对不起”,抑或是“再见吧”。
晓芬理解他的“解放路”情结,30年了啊!她眼睛的余光,发现天雨神情肃穆,眼眸上蒙着一层雾状液体,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15年来,严寒酷暑,阳光雨雪,天雨总是微笑着站在校门口迎接他的孩子们。刚才,一瞬间,他真想拐进校门,不走了。
今天是天雨阳历50岁生日。
凌晨3点时分,他在睡梦中沉闷地吼叫了一声,醒了,双眼湿润。他感觉妻睡得正熟,就闭目养神,内心却波澜起伏:寒假前教师大会上,台下教师的眼神里有不舍有理解有祝福,有怨气有困惑有失落。他强忍着哽咽,向大家三鞠躬。他的嗓门被什么堵上了。
妻其实一夜未眠,她有规律地发出轻微的鼻鼾声,好让丈夫多睡一会儿。天一亮,他就外出另谋生路了。
赵天雨在省辖市江州市区解放路小学当校长,这是他和晓芬两家人的骄傲,也是茅山脚下赵家村村民的骄傲。
解小的前身是专区干部子女学校,红色基因留下的烙印,使其在新时代较“同龄人”总是领先一步。70年来,它就是江州小教界的旗帜,赵天雨能够当上校长,肯定是祖坟上冒过青烟的。
听母亲说,天雨出生时,身子骨又小又瘦,脸庞却是圆圆的,饱满的;刚刚听得他一声啼哭,随即却绽开笑容——像阿弥陀佛那样。母亲和村上的赤脚医生喜笑颜开,同时作揖,异口同声地念叨了三遍“阿弥陀佛”。
第二天,有他婶他嫂陆续前来贺喜,三个月大的晓芬被母亲抱着靠上了天雨,竟然主动摸上了他的脸蛋,旁边就有大婶大嫂起哄了:“这个丫头片子看上你家小子了,那就定个娃娃亲吧!”
两个孩子的母亲相视一笑,并不表态。
天雨上面已经有了四个姐姐,虽然家境贫困,但父母了却了心愿,那一阵子,家里喜气洋洋。
晓芬虽然是女孩儿,在家里的地位却与天雨相当,她父亲要的就是小棉袄。她上面五个哥哥,没有哪一天不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晓芬的到来,给五只公鸡头子打了镇定剂,个个争着做表率,像个做哥哥的样子。至于出了家门嘛,那还是该野的野,该闹的闹,是否还有做哥哥的样子,早就撂到爪哇国了。
不知道天雨和晓芬在以后成长过程中是否受到过“娃娃亲”的影响,开玩笑的人早已忘了,只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似乎还记得。说来也许真的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小学初中师范,他俩始终同班,小学四年级之前还同桌呢。师范毕业,又同时被选调截留在了解小。到了这时候,“娃娃亲”也就水到渠成了。
赵天雨35岁那年被提拔为学校校长兼支部书记,学高身正,荣誉等身,“特级”“正高”接踵而至。外地经常有民校慕名聘请赵天雨去担任校长的,可他难舍解放路这一爿校园。
去年秋季,他突然心神不宁了。
原先有房贷、儿子待婚娶、父母年老体衰的困扰,但小学校长体面的生活尚可维持。母亲突然卧病在床,急需一笔医疗费用,打破了生活的平静;又有领导找他谈话,拟转任同级公务员;在高校进修时的导师又一次将民校“胡萝卜”递给他,要他尽快作出是与否的抉择。
在母亲痛苦煎熬的呻吟里,他终究签下了自己视为“卖身契”的《协议书》。他自嘲,长期坚守的斯文不敌金钱冲击,窘态毕露,但他又自信初心依旧,天命之年,再搏它一搏。
有人问他出走的真正原因,他不亢不卑地笑着,慢条斯理地说:“我就是一只‘小白兔。你说是吧?”一如平日里他与领导、同事、学生家长对话时的温文尔雅。
转过身去,他却黯然神伤。
昨天是农历生日,他携妻回到70公里外的老家和母亲一起过生日。
四个姐夫和五个大舅子喝酒就像喝水,天雨看得可怕,可也不好得罪了谁。在江州你名校长,在家你老小。你不喝,还不让我们喝么?
天雨无奈,勉强抽了半支烟,酒坚决不碰。
妻理解他的苦衷,不时地拉他这样那样,还在院子里很是浪漫地欣赏了一阵子漫天飞舞的雪花。
从老家回来,他停好车子外出散步。妻关照,天冷,早点回来。
雪停了,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远处厚重的云层开始稀疏,向东南方向缓慢飘移。他想再次理理思路,可大脑一片空白,那就早点回家吧。
天雨带着一身寒气进入家门,空调全部打开了,有暮春的感觉。他会心一笑,妻是刻意奢侈一把了。
好多同事家里早就用上了地暖,那感觉煞是惬意,但为了节省几万块,三年前装潢新房子,他和妻一致决定不装地暖。每月几千块的房贷已经够呛,那玩意儿一转,就把人民币给卷进去了。
客厅里没有开灯,从老家带回来的一小块蛋糕上,五支蜡烛快要燃烧殆尽。妻靠在沙发上假寐,脸上贴着面膜,模样儿有点吓人,可显然比平时用水果皮、冰块、绿茶敷脸,感觉高档了许多。
他悄然坐下,深情注视着妻,青梅竹马,比翼双飞……
晓芬没有心思睡觉,在返回江州的路上,她就酝酿情绪了,今晚的功课是必须的。他什么都好,就是在这等事体上从来不主动。想到这儿,她自觉好笑。客厅里突然一片黢黑,晓芬“诶”了一声,投入他的怀抱。
前面就是高速收费站了,天雨猛地一个急刹车,似乎表示出最终的决断。晓芬紧紧地搂抱着他,泪水时续时断,有一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味。
车厢里一阵沉寂。
“下车吧!”他望着远方,一丝苦笑。
公路两侧旷野里还有些许积雪,左侧车窗有阳光华丽地洒落进来。他抚摸着晓芬的头发,佯装高兴地说:“晓芬,你看看,太阳公公在看着我们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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