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常和姥姥吵架。
姥爷说:“庄户家的女人,就该做针线活儿,弄什么花花绿绿的纸片子!”
姥姥理一理头发,不搭理姥爷。有空就抱着笸箩,拿着剪刀剪那些花花绿绿的纸。
姥爷气急了,抢过笸箩,连同一肚子的火气,砸到院子里,吓得鸡鸭叽嘎乱飞。姥爷还赌气囔囔地骂道:“针线活儿不做,成天剪这破玩意。咋找了你这个拙婆娘!”
姥姥权当耳旁风,悄悄捡回笸箩,就是不做针线活儿。
母亲包了一家人的鞋子、针线活儿。姥爷对闺女是慈眉善目,一扭脸,就数落姥姥没个正行。姥姥涨红脸反问:“啥正行?都跟你似的,天天没个乐模样?”
村里的婆娘,有空就在村口杨树底下聚群,纳鞋底,扯闲篇。姥姥烧火做饭停当,盘腿坐在炕上,拿出笸箩、剪刀,折折叠叠。剪刀飞扬,纸屑飞落——凫水的鸭子、扬脖打鸣的公鸡、吃草的兔子都在她手里活了。姥姥把它们贴到窗上,粘在大小不等的笸箩上。
有时候,姥姥家活像被捅的喜鹊窝,叽叽喳喳。村里的小孩子勾肩搭背地缠着姥姥剪小猫、小狗。姥姥像个孩子王,笑的腰身前仰后合。姥爷敲打得旱烟袋叮当山响,撅着胡子,挑开门帘走了。母亲夹在中间,不是滋味,顺口说:“没个正事儿,成天为剪纸生气,不值当!”
姥姥闷声不语。
一天,从城里来了个中年人,到姥姥家看剪纸。
姥姥打开笸箩,一张张摊开。中年人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一拍手说:“这才是地道的非遗啊!您有多少?我都买下,价钱不是问题。”
姥姥先是张大嘴巴,而后淡淡地说:“非遗?我不懂。娘教的我。稀罕给你几张,我不卖。中年人像在看外星人,惊愕地打量着姥姥。摇摇头,又笑了笑,搓着手走了。”
姥爷嘴角挂着笑,乜斜着姥姥:“你怕钱咬你咋的?”
姥姥剜他一眼。
姥爷下地干活儿。姥姥早把鸡鸭抛到九霄云外,鸡鸭飞出篱笆墙,四下觅食,姥爷赶了回来,憋了一肚子火气,随时要从嘴里喷出来。他哐哐地进屋,姥姥没事人似的还在剪纸。姥爷一肚子的气泄了,噗嗤乐了。姥姥倒是怕了,眼神幽幽地问:“你、你这是咋的了?”
晚年,姥爷得了肺癌。姥姥藏起笸箩,揭下窗户上的剪纸。
姥爷瞥了一眼窗户:“嗯?少了啥?”他伸出枯干的手,指着窗户问:“剪纸呢?”
姥姥吃一惊,张大嘴,凑过来摸姥爷的脑门儿,又摸摸自己的脑门儿,说:“没发烧啊?”
姥爷又问:“甭说没用的,剪纸呢?”
姥姥呃呃地答应着,踮着小脚,从旮旯翻出笸箩,拿出剪纸。展开、铺平,贴到窗上。
姥爷瞅着窗上的剪纸,就像黑暗里突然射进了日头,心里敞亮了,疼痛也减轻了。他心想,唉,老婆子也没别的嗜好,不扎堆家长里短,就喜好鼓捣剪纸……姥爷陡然心生歉疚,腮边滚泪。
姥姥每天给姥爷做可口的饭菜,替换窗上不同画面的剪纸。有时贴杨树,有时贴牛羊。姥爷总是痴痴地盯着窗户。姥姥忘了换,姥爷指着窗户提醒她。
姥姥问:“剪纸好看?”
姥爷点点头。
姥爷说:“你不识字儿,也不会画画,咋剪出的?”
姥姥说:“嗨,它们在我心里生根喽。”
姥爷问:“你会剪庄稼地不?再来个耕牛更好咧。”
姥姥拿出笸箩,摊开红纸,折成方形。她的手像灵巧的鱼儿在纸上游走,剪刀下,指缝间,落下簌簌的纸屑。最后,姥姥的手一抖,一幅田野农耕图在姥爷跟前颤悠。
姥爷笑了,脸上的褶子都舒展了:“ 嗬!你还忒巧!连庄稼汉脑门儿上的三趟褶子,你都给剪了出来!”
姥姥也笑了,老两口平生第一次一块儿笑出声来。
片刻后,姥爷收回笑容。
姥姥拎着那幅农耕图,想贴在窗户上。姥爷伸出手,指着笸箩说:“放着吧!”
半年后的一天,姥爷使尽气力,努了努干瘪的嘴。母亲问:“爹,您想说啥?”姥爷浑浊的眼睛盯着笸箩,抓着姥姥的手,声音微弱得只有姥姥能听见:“别忘了——把那个——给——我带上。”
姥姥会意地“嗯嗯”,不住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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