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是个老实巴交的会点儿木匠活儿的农民。他年轻的时候就不好务农,一心想学点儿手艺,可是,在外人看来,他是一个心窍不通的人,能把地侍弄明白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去学手艺呢。
结果呢?他还是去了,学木匠,一学就是三年。三年了,师兄弟们都出徒走了,可以自己走乡串县打橱柜了,只有他,依然对木匠的精细技艺似是而非,手里的家伙什儿长偏了心眼儿一样,不是左三寸歪,就是右四寸斜,气得师父哭笑不得,点着脑门儿骂他:“我怎么也能教出一个大眼儿木匠?!”
大眼儿木匠干不了细木工,只能帮人盖盖房子──说白了,凿大眼儿还行,凿小眼儿,永远不在行。
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紧不慢地也活到了八十。
八十岁那天,我的叔叔婶子们给他做了一碗面,这碗面他吃得呼噜呼噜的,吃完了一抹嘴,说:“我要打张桌子。”
叔叔婶子们纳闷儿,他为什么突然要打一张桌子?
他老了,闲着也没事干,愿意折腾就折腾吧。
于是,叔叔婶子们给他找来一些破方子破板子,一股脑地丢在外屋地上,那意思很明白,你就在这儿干吧。
三爷很笃定地翻出自己的刨子、斧子、凿子、锯,吱吱啦啦地开工大吉。
他要打一张什么样的桌子呢?
儿女们谁也不知道。
从春天到秋天,从秋天到冬天,冬天外屋地儿冷,三爷只好进到里屋去。他每天锯呀刨呀。那些破板子破方子竟然被他一天天地收拾得油光水滑。
三爷打桌子的过程中,我曾经回过一次老家,大抵是哪个叔叔家办事儿,我受父母委托回去随份子。父母给三爷捎上了老式的四合礼,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交到三爷的手里。
我见了三爷,他的眼光已经完全浑浊,他伏在我的脸上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般地笑了,说:“是北子呀!你爹挺好的?”
我管我爸叫爸,从来不叫爹。
但三爷一直坚持把我“爸”的称谓置换成了“爹”。在他的概念里,“爹”才是实实在在的“爹”,而“爸”就过于虚浮了。
我说:“挺好的。”
他就咧开嘴笑,露出了不多的几颗牙。
转回来,我问他:“三爷,你这是干啥呀?”
他说:“我想做个小桌子。”
我又问:“做桌子干啥呀?”
他说:“用。”
叔叔婶子们在一边看着,忍不住笑,纷纷告诉我,不用问他,他已经老糊涂了。
就这么着,三爷的桌子像一个模糊不清的谜。
寒来暑往,一晃三年过去了,在大家的不经意中,三爷的桌子完成了,小圆桌,可以折叠的,用的时候打开,不用的时候合起来,往墙边一靠,一点儿不占地方。
三爷组装桌子的那几天可算是大热闹!
他拼桌面的板子大大小小有几十块,以前,谁也不清楚这些积木般的方块究竟能派上什么用场,现在好了,三爷像变戏法似的把那些拼图碎片一样的木板拼接在一起,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规整的圆形桌面。这个桌面像老和尚的百衲衣,但零碎之中带着不可忽视的和谐。那些木头有榆木,有柳木,有枣木,有梨木,有桃木,有松木,五花八门,各呈其祥,色彩缤纷,笑意盈盈。
别的不说,就说这个桌面吧,让每一个见到它的人都啧啧称奇。
见到这个桌面,谁还能说三爷是一个大眼儿木匠呢?
桌子做好,三爷亲自把它搬到炕上,桌子没有漆油,散发着木质的芬芳。
恰好饭菜好了。
三爷喜滋滋地冲着外屋喊:“快点儿喊你妈,叫她吃饭!”
一句话,把大家都喊蒙了。
好半晌,我大叔才小心翼翼地说:“爹,我妈都死好几年了?”
“死了?”三爷一脸的疑惑。
“死了好几年了。”大叔又说,声音里已经有了凄惶。
“死了,是呀,死了好几年了,到了儿也没用上我给她做的桌子。”
到这时,叔叔婶子们的心里才算明白,三奶活着的时候,就常抱怨,说自己被三爷骗了,他答应给自己做一张新桌子,可一辈子也没见着新桌子啥样。
三爷死了,带着他的新桌子。我穷极想象企图复制三爷和三奶初见时的模样。他们定情了,三奶一定是这样说:“我要一张新桌子。”三爷拼命点头。
那是三爷学木匠之前呢还是之后?
不管怎么说,对于一辈人来讲,那是一个美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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