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家老婶的一个电话,把我勾回了老家石门。
“你快点儿回来吧,四爷怕是不行了,他要见见你。”老婶说的这个四爷,是石门的棒子王宋海云。曾盛行于辽南的棒子舞,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淡出了舞台,而今不过是老辈人的一种回忆罢了。
“那些汉子,打起棒子来,大地都跟着颤哪!”老婶每每谈及棒子舞,满脸的皱纹便即刻灿烂起来。远去的棒子声,依旧在拨动着她那不再年轻的心弦。
老婶说:“棒子舞分八人棒、十六人棒、三十二人棒……人数越多,气势越大,场面越壮观。单是几十人打起棒子,就足以让大地颤起来。”我从没见过棒子舞,却对打棒子很是着迷。
放下电话,我匆匆踏上了赶赴老家的汽车。
宋海云无疑是石门公认的棒子舞传人。这位高龄九十有五的老人,一生从未住过医院,至今仍是满口白牙。他健壮的体格,得益于棒子舞吗?
打棒子须手持两根一米来长的木棒,随着鼓点乐曲,上下左右且舞且打,动作整齐而有力,舞姿柔韧而刚劲。要是上百人,乃至上千人打起棒子来,那该是怎样的壮观、怎样的震撼呢?
“你打过百人的棒子吗?”我曾这样问过宋海云。那是多年前春天的一个晌午,宋海云倚靠在街门墙上晒太阳。他睁开微闭的双眼,慈祥地看着我。也许他没听清楚我说什么,于是,我又大声问了一遍。
蓦地,老人眼睛一亮:“你说棒子舞?你见过打棒子?”他像是马上要从地上站立起来,只是有些力不从心了。老人那张暗灰色的脸,木雕般不带有任何表情,唯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老人炯炯有神的眼睛在盯视着我。片刻,他的嘴唇开始嚅动起来,一种略为沙哑的声音,清晰地敲击着我的耳膜:“知道吗?能做‘老鹞翻身的,除了张学鄞,再个就是我!”他微微地闭上了眼睛,沉浸在陈年往事之中。
“老鹞翻身”是棒子舞里的一个极其高难动作吧?早已作古的张学鄞是宋海云的师父吗?他不再言语,倚靠在墙上,如睡去一般。此刻,老人一定是回到了他的当年,回到了那震天动地的棒子舞里。
而今天,弥留中的棒子王,究竟要跟我说些什么呢?
前年,市文化局把辽南棒子舞列入非遗重点申报项目。一干人在我的带领下来到了石门,去拜访当年的棒子王。我们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是寻找棒子舞的曲谱。据说,这曲谱只有宋海云知晓其下落。
那天,宋海云的养子也破例从省城赶回了石门。他神秘兮兮地问我:“一旦曲谱真的在我养父这里,是不是值好多钱呀?”老婶没好气地回道:“再值钱能比棒子王值钱?”老婶也八十多岁了,年少时,她是棒子舞的狂热追随者。可惜,那时棒子舞传男不传女,不然,老婶也一定是个技压群雄的棒子王。
宋海云一身黑衣,端坐在炕头上,双眼微闭,像正在做超度的道长。我们把海城棒子舞的录像放给他看,老人看了两眼,就收回了目光。“这也叫棒子舞?”他终于开口了。
“怎么就不是棒子舞了?明明是上千人在打棒子啊!”我们不解。
“没有魂灵,杂念太多。连舞者自己都没感动自己,又如何能打动别人?更别说撼天动地了。”宋海云索性闭上了眼睛,“花哨不是棒子舞,热闹也不是棒子舞。唯用你的命你的魂,全身心地投入,才有可能打好棒子。你们忙别的去吧,我累了。”
那天,我们一无所获。也许我们太过急躁、太过功利了,在宋海云老人的眼里,我们这群人,哪里像棒子舞的传人?
石门到了,我走下汽车。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狂跳不已。老婶早已等候在门口,殷切地迎了上来:“快进去吧,四爷等着你呢!”
宋海云躺在炕上,木雕般一动不动。我伏下身子,说:“我回来了。”他依旧木着,眼睛突然一亮,似乎是要告诉我什么。可是,灵光闪过之后,他还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四爷,走好!”老婶一边抹泪,一边把棒子王的遗物递给了我,“他原本是要带到坟墓里去的,可最终还是决定留给你。”是本发黄了的册子,里面记载着棒子舞的曲谱和图谱,弥足珍贵!封页上有两处题字,一处是宋海云的:心入则魂立,魂立则棒子舞活。另一处则是高难动作“老鹞翻身”创始人张学鄞的遗墨,一首七言绝笔:
呜呼棒舞已灭亡,求子含泪抛行当。
唯我忍悲抄旧乐,遗留后代作史章。
我的手在颤抖,泪水也禁不住溢淌了出来。“师父!”扑通一声,我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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