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敲三次,红幕牵起。
三声为一响,连发三响,便要登台。
柳林儿套上凤冠,不紧不慢,朝发髻盘起处别进最后一支月钗,同身后人盈盈相望,梳妆镜里的她,太不像她。
“咱这行逃不掉的宿命。”
扮上,便作她人面孔,耍不得真性情。
私下里,同晴柔讲过多次,戏台上的光景,生生便是缔造给看客的消遣,饭后茶余,上不了台面。
需舍得干干净净,如夜幕同天光分离那般。
“听不懂。”刚满15的晴柔偏过头去,犯了娇。
瞧那样儿。
柳林儿伸手戳戳她脑袋:“偌大的福善班,也就许你跟我这样,外面还是得注意下,没个大小。”
晴柔应声允道,转过头来的她,一张小嘴泛起樱红,与所有同年龄段的女孩相似,情窦初开,喜欢趁家人不在时偷翻开妆台前的胭脂,搽到满脸绯红,像被小猫薅过似的,其实,二人并无血浓于水的关系。
窗外,涌入阵阵春风。
风吹过十里长堤,河岸边的柳树迎着时令愈发长势喜人,柳枝伸入河水,直挠得冰河也酥软起来。开了冻,船家打桨过桥,一只只乌篷散落水中。
一年之计在于春,开春,意味新年伊始,祈求雨顺风调,戏台便于此时搭起。
且就搭在河边——两岸行人路过,皆会驻足瞧上两眼的好地角,春风匀到柳林儿面上,一派温润。
温润到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描眉,贴上片片花黄,取金丝锦帕沾染水粉,向腮边抹去,戏台上的精彩,只做冰河一角,太多因戏衍生的事端默默藏在红幕之后的妆台,所谓角儿腕儿,只是诉诸看客的表象。
再多喝彩叫好,不过一介戏子,拿捏住光阴的红利,扒拉出后半生人老珠黄时得以傍身的钱财。
柳林儿十分清醒,戏外事,认不得真。
何出此言?
时间倒退回16年前,也是晴柔那般年纪,刚入福善班没多久的她随班主去江南巡演,那是她第一次登台,以青衣角色示人,却引来阵阵骂声。
戏迷皆知晓,青衣多为性格贞烈贤淑庄重的中青年女子,极考验角色基本功底与唱腔。初入梨园的她,哪能挑得起如此重担,台下看客怨声四起,台上青衣难免慌神,勉勉强强间,方将一出戏演完。
大幕拉起,趁散场混乱,柳林儿跌跌撞撞窜至河岸想要就此了断。
殊不知,微凉的水气中传来悠长叹息:“以后会好的,唱戏是个向生而熟的过程。”叹息中夹杂劝慰,“这班主太不地道,故意放新手上台,到头来不过是有责骂你的由头,克扣饷银。”
“说了这么多,要不要跟我走?”
“跟你走去哪?”
“去天涯,四海为家。”
如若当初同他上了那艘船,是否会过上春风拂面的日子?柳林儿时常回想,只可惜那一瞬间的空白涌上脑海,待到反应过来,耳边仅余长衫客的余音:“江湖险恶,这皎月钗务必收好,有朝一日,我会来寻你踪迹。”
年久月深,话语犹在耳畔,封着泥塑的好酒般,散发出清浅岁月下独特的幽香。
每念及此,脸颊总泛起微微红意。
武林传闻,皎月钗取天外陨石打制而成,共12支,入谁手,其便拥有无敌于天下的宝藏奥秘。
“无怪乎姐姐能把事看得如此透彻。”顾不得听完故事的晴柔,朝河边奔去,抬头望,已是明月高悬。
这苦命的孩子,似有心事。
窗外,月尚未圆满,横在柳梢枝末,宛如戏台上的弯刀。
再定睛,真有柄弯刀横过,刀光挥舞,不间断劈斩20余刀,饶是柳林儿身负多年戏台步法,也未能躲过致命一击,霎时间,屋内血腥味弥漫。
屋外,少年郎褪去血衣扔下刀,朝约定地点奔去,同样轻快欢乐的步伐,柔柔踏于春草上,他心仪的女子有个春光般柔和的名字——晴柔。
父母双亡的她自幼卖到戏班,解救她的不二方式,莫过于救她出来,寻到12支皎月钗,获得宝藏奥秘,执子之手,看遍世间美好。
如今,仅剩一支未得,少年郎想着,朝河岸边飞奔,目光所至,心上人在灯火阑珊处等他。
相拥,怀抱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温暖,甚至钻进些许凉意。
凉意透骨,钻进自己与晴柔身体的利器,正是那最后一支皎月钗。
与此同时,陨石制成的皎月钗,被一股莫名的磁力所牵引,飞升入空,环环相扣,竟合为一面明镜。
浮在半空的镜光陡然反射出八字真言——海枯石烂,爱心无敌。
钗言转瞬即逝,如茫茫夜色中握不住的月光。
“唉,我说过会回来找你,终归晚了些。”
满面倦容的长衫客,背负起余温不复的柳林儿,朝水天相接处掠去。
身后,两具年轻的躯体颓然倒下,青衣盖住了少年郎,那是晴柔趁主家姐姐没注意,偷偷穿出来私会的戏服。
挺合身的。
不晓得,是否当年柳林儿初上戏台时那件。
远处,传来锣敲过三响的声音,掺杂着春晓的细雨。“好一出红幕牵起。”船家叹道。
草长莺飞二月里,却再无登台之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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