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家一辈子也发不了羊财的,以后别再想着养羊了。
父亲说完这句话,我看见,从他深陷的眼窝子里,流露出来的不只是悲哀,还掺杂着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
在此之前,父亲是很热衷于养羊的。可他养的羊,无论开始多么地健壮,最后的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不是产不成羔,就是一产一窝子都是公羊。公羊卖的价钱是远不如母羊的。
还有就是那一年刚入冬,父亲养了一年的大绵羊,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被人悄无声息地给偷走了。
就像有预兆,我娘做了一个有关羊的不好的梦,醒过来时屋里还挺黑。我娘怎么也睡不着了,就披衣下床,打开屋门,朝院子东南角那儿望。隐隐约约地,我娘看见栅栏门大敞开着,她惊叫了一声,就想到了那个不好的梦。
娘疾步跑进羊圈里,大绵羊果然不见了。娘一下子跌倒在羊圈门槛上,大声哭喊起来。
父亲趿拉着鞋,心急火燎地奔过来,傻了眼。他那张本来就少露笑意的脸上,越发地难看起来。
天明后,院里的几个叔叔和哥哥们兵分四路,寻找蛛丝马迹。德保叔和我大哥俩人一路,踩着地上的一层薄霜,向西,顺着隐约可见的一行羊蹄印,一直撵到河崖上。一进村,大街已被扫得干干净净,羊蹄印消失了。
父亲听到这个消息,长叹一声,就说了开头那句话。
那只羊可是我家的大半个家业啊!父亲说出这句话,可见他心里有多么难受,更可见,羊在我父亲的心里,占据的分量有多重。
那一年,父亲四十二岁。
可是,四年后的1977年,也是我退学的第二年,三月会上,父亲又牵回来一只卷着毛的韩国羊。
这一次,父亲把羊圈建在了堂屋东山的夹道里。夹道的出口被厨房挡住了,从外面是看不见羊圈存在的。并且进出羊圈,还得经过堂屋的窗前,屋里的窗下面,就是父亲睡觉的地方。父亲认为,这回肯定保险了。
一年即将过去,腊月的一天晚上,一家人吃饭时,谈起过年的事来。我咽下一口玉米糊糊,说道:这个年,咱家肯定过不好的。
屋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一家人齐齐睁大眼睛看着我。就听见父亲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骂起来:你这熊孩子,说的这是啥话啊?
我也不知道,我为啥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见父亲急了,一家人都不再吱声,小心翼翼地吃起饭来。
腊月二十夜里,父亲养的那只韩国羊,再一次被人给偷走了。
这一回,父亲真正地闷了头。
羊被偷,在武家坡是件很丢人的事,何况我家还不止一次羊被偷,父亲觉得窝囊!
这狗日的偷羊贼,咋就老是惦记俺家呢!一家人的生活陷入了绝望。
我娘像疯了一样,每天的早晨、中午、晚上吃饭时,都要爬上房顶,歇斯底里地、边哭边骂边数落偷羊贼。我娘认为,这个时间段,正是人人在家吃饭的时候,偷羊贼一定能听得见骂声。
我家的羊被偷,一定有底线,就是卧底。娘和父亲把武家坡的人分析了一遍又一遍。某年某月某日,和某某某因为一个玉米棒子争吵过;又有某年某月某日,因为地边和某某打了一架……可是,分析来分析去,又觉得谁都不像是卧底。就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不至于将人置于死地吧!
我的父母总是把任何人想象成好人。
可是,毕竟自家的羊给偷走了啊。最后,他们把焦点锁定在了四歪子身上。这个狗日的疑点最大!
可是,锁定了人家又能怎样呢?这种事,没有抓住现场,谁会承认呢?也就是自己在心里有个安慰罢了。按我娘的话说,就是知道谁是啥样的人了。
但我娘仍不甘心。她就用干草扎了两个草人,一个是偷羊的,一个就是那个卧底。
娘把这两个草人放在门后头,每天做饭时,都要从锅里舀出一瓢滚热的开水,浇在草人身上,边浇开水边念咒语。据说,这样连浇七天,偷羊贼还有那个卧底,就会浑身起燎泡,现原形。
那个年节,我娘把她的期望都倾注在偷羊贼和底线显形上,饭前开水浇草人,吃饭时上房顶哭骂。她那变了腔调的骂声,先是有点儿歇斯底里,后来就只剩下了满心的悲伤,在武家坡寒冷的年关来回地飘荡着,竟然招引来了两只大冬天里十分罕见的山马嘎子,站在我家院子西南角的榆树枝上,嘎嘎地叫着,声援我的母亲。
原想的是等明年开春剪了羊毛,就有买化肥的钱了,再喂上一年,当幌子兴许能给我哥找上媳妇呢。
可是,父亲的希望又一次破灭了。父亲好像彻底绝望了,连续三天一句话没说。
这一次羊被偷,对父亲的打击太大了。他整天担心还会有人再进来,把那头半壳朗子猪也给偷走。三天后,父亲开口了,说:把猪杀了吧,现在杀了,还能给孩子们吃上一顿肉呢。要是把猪再给偷走,咱就啥也落不下了。
那些年,猪肉可是老百姓想也不敢多想的奢侈品啊。一家人听了父亲的话,谁也没吱声。
见没人吱声,父亲站起来,顺手抄起门后头的铁锨,将那头半壳朗子猪逼进了羊圈的角落里,然后伸出双手,猛地抓住猪的两个后腿,用力提溜起来,任凭那头半壳朗子猪绝望地嗷嗷乱叫,父亲硬是将它按进了盛满了清水的大缸里。
可怜那头半壳朗子猪,才六十多斤就成了韩国羊的陪葬品。
从腊月二十三那天起,我家饭菜顿顿有肉,不是猪肉炒白菜,就是猪肉炖萝卜,我们家着实过了一个“好”年。
谁也没想到,过了年三月会那天,父亲又牵回来一只韩国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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