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地锦的奶奶。当初地锦爸妈离婚,地锦的姥姥过来抱地锦。可等姥姥一进门,地锦的奶奶就反悔了,死死抱住咿呀学语的小地锦不肯放手,说要自己养。
姥姥很生气,打电话报警。面对警察地锦的奶奶振振有词,从血缘讲到宗谱。
警察只能劝姥姥回去,不管怎样都是小丫头的亲人,有事慢慢商量。她在阳台看着地锦的姥姥悻悻而去,狠狠在地锦屁股上拍一巴掌,你这个小冤家!
她有三个儿子,没有闺女。地锦爸爸是老三,离婚后跑去广州做生意。她和地锦住在一百平方米的大房子里,有点空落落的。于是,她带上地锦跑去另外两个儿子家住。
地锦的幼儿园是在大伯家读的,小学却转移到二伯家里。伯伯们都很疼地锦,对她的游击战却颇有微词。
她脸一沉,你们是不是嫌拖累?
其实人家说得有道理,她不能让地锦整天跟着她东跑西跑,这样小丫头会没有安全感。再说学习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折腾对地锦的成长不好。
小丫头不明白这些道理,只觉得能够在大伯与二伯家来回流窜很好玩。大伯二伯各有一个儿子,对地锦娇惯宠爱极了。
可她总处处和地锦过不去——成绩不好,零食不许吃;和小朋友打架,电视不许看;不整理自己的小房间,厕所关禁闭。
地锦气鼓鼓问,为什么?
她眼睛一瞪,不为什么!
地锦无比清楚家里所有人都怕她,和她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只好捺着性子把功课做好,尽量不和小朋友打架,把小卧室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不夸奖,只是淡淡地说上一句,丫头家,本来就该这样!
地锦在大伯家读初中,有一天晚上听见客厅嘁嘁喳喳。原来大伯母给奶奶介绍一个老头,条件很般配,希望她能够考虑再婚。地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紧张,把耳朵紧紧贴在房门上。
我嫁了小丫头怎么办?她冷冷的。然后转身朝地锦的房间走来。她不和地锦一个房间睡觉,但是每晚都会检查地锦的作业。
字怎么扭扭歪歪?她厉声呵斥。地锦的心怦怦直跳,生怕她宣布再婚的消息。她撕去那张没写好的作业,责令地锦重新写。
地锦埋头,眼睛突然看不清作业本上的小格子。
她瞧见地锦滴落的眼泪,却假装没看见。气势汹汹地打开地锦的书包,哗哗啦啦地翻翻练习册,然后笃笃而去。
整个学期,地锦都是小心翼翼。作业写得出奇好,被子叠得赛过豆腐块,甚至大伯家的卫生都抽空做了,想讨好她。大伯母偶尔唠叨:“地锦,你劝奶奶答应吧,她苦了大半辈子。”这时,地锦的心就会狠狠疼一天。
地锦长大了,知道爷爷去世早,奶奶拉扯三个儿子不容易。要不是自己拖累,她现在肯定能过上好日子。可她虽然对地锦凶,但地锦的心里踏实,她就是地锦的爸爸妈妈,是地锦的靠山。地锦不想让她再婚,可不敢明说,只能拼命表现,让她舍不得丢下自己。
有一次两家人聚餐,她突然开口,老大媳妇说的事,等地锦考上大学再议。
大伯母遗憾地叹口气,地锦紧绷的神经却松弛了。
地锦十分顺利地考上了本市的大学。她不大满意,怎么不走远点?二伯笑,丫头是舍不得你!她脸一沉,没出息!地锦一句话都不争辩。她现在已经老态龙钟,步履蹒跚了。
医生说她患上糖尿病不能吃甜食,她不听。伯母很为难,阻止婆婆吃东西总是开不了口。这时地锦和她住在二伯家,她和地锦住在一个大房间。
过去,她都是让地锦自己睡一个小卧室的,如今地锦熬夜厉害,她不放心,担心她谈恋爱,干脆就抱着被子挤上地锦的大床,监督她上网,催促她睡觉。
地锦大声嚷嚷,我都多大了,你还管!
她给地锦屁股上一巴掌,不到25岁不许恋爱!
地锦用被子把自己裹成粽子,不和她说话。
见二伯母为她的贪吃左右为难,地锦就去买来一支口红,天天去学校之前给她涂好,再三叮嘱,你要是不听话,我就跟你学!
中午地锦放学,看见她在小区门口和保安唠嗑,手里捧着半袋糖炒栗子。红彤彤的嘴唇早褪色了,她没能管住自己。
晚上,地锦坐在电脑前就是不睡觉。一会儿玩游戏,一会儿聊天,忙得不亦乐乎。她很生气,可竟没有了言语。最后,她气鼓鼓地说,明个我不再吃就是了。
果然,她真就把这个毛病改了。每天吃完早饭,她自己去镜前涂好口红下楼,去街心公园打扑克牌。地锦尾随过几次,她真的只带了保温杯。
地锦的心一疼,老人和小孩其实一样,都喜欢甜食,尤其是她,早些年总爱吃蜜枣糖豆包,现在不许她吃的确很残酷。
晚上,地锦和她并排躺在床上。她低声交代,城东那套房子一年的租金是多少,她陪嫁的金银首饰藏在哪里。清亮的月色一寸寸地挪移在地锦面颊,地锦扑闪一下睫毛,泪就滚下来。
她真的老了,开始担心自己的死亡,开始忧虑地锦的未来。想当年,她是多么意气风发、盛气凌人,让地锦又爱又怕。眼前,地锦对她依然又爱又怕。只是爱和怕,更换了内容。过去的爱,是对她的依恋依靠,现在的爱全是心酸心疼。过去地锦怕她丢下自己去谈黄昏恋,而今再无此担心。
她在地锦青葱的成长中,一点点变老了。
她瘦得厉害,视力也愈加下降。她告诉马上要大学毕业的地锦,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地锦十分清楚这句话的含义,老人家都担心73岁和84岁,虽说是迷信却深信不疑。地锦不屑,你好好的,别迷信!
可她忧心忡忡。晚上考问地锦老生常谈的问题,譬如房租,金银首饰的藏身地,还有她的借贷关系。地锦就凶她,说一百遍了,耳朵都生茧子了!
说完却用被子蒙住脸,怕她看见自己汹涌的泪水。难怪她坚持带地锦住在两个儿子家,出租那套一百平方米的大房子,这些年给地锦积攒一笔不菲的嫁妆钱。还有,节省一大笔生活费。
这一瞬间,地锦知道和她之间的爱,已经深不可探。
可她真就病了,而且很厉害。
地锦衣不解带地守在病床前,变着法子劝解她宽心。她眯着眼唉声叹气,73喽,这场劫难是躲不过去的!
周围的人纷纷掉泪,地锦却突然大发雷霆,你躲不过去我怎么办?没爸没妈谁肯娶我?你不知道你比我先老吗?你不知道你不能陪我成家立业吗?你干吗死气白赖留下我!
她浑身哆嗦,抓起枕头砸地锦。
地锦索性背包走人,趁你还清醒我自己离开,省得你不在了我被别人欺负。
地锦一下跑去海南实习,把她的金银首饰统统给她留下。
她在病房大骂不止,说老三就是一只白眼狼,难怪生的丫头也是,白白养活20年,小冤家却嫌她患病丢下她一走了之。还指望她端药喂饭呢,这没良心的!她拍着被子吼。
大伯二伯赶紧四处打听地锦的消息,却毫无收获。地锦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
她不依,天天吵着要他们把小冤家找出来。闹了半年,大伯二伯也急眼了,地锦这孩子真就随了老三,眼看奶奶病成这样还真忍得下心不闻不问。
她从原来的哭闹变得安静,坚持出院回家,把租客赶走自己住进去,说反正白费心思不如就老死在这座房子里好了!她原本计划老死在医院里,不让留给地锦的房子沾一丁点霉气。现在倒好,她老了病了小冤家却跑了!
儿子们很担心这件事对她造成的刺激,轮流陪她。她却稳重笃定,我倒要看看,这个小冤家还能上天入地?不信她一次都不回家。
地锦的物品统统被运送回来,分别搁置在房间里。每天早上她躺在床上输液,恶狠狠咒骂着不知去向的小冤家。中午她让儿子们背她下楼晒太阳,一点点咀嚼医生建议补充体力的食品。她发誓要扛过这个坎,非和地锦算账不可!
说也奇怪,她竟一点点好起来。
一晃到了年底,地锦还没消息。她真伤心了,除夕夜早早就躺下。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问,压岁钱呢?
睁开眼,竟是地锦。
大半年不见,小丫头瘦得厉害,她一坐而起。地锦却呵呵笑。
地锦当然是故意的,是怕她真就撒手而去,故意制造一份牵肠挂肚揪着她的心。地锦不相信,她才73岁,会被疾病打倒。她去问医生,医生说,身体的病在其次,老人心理不太积极。于是,地锦鼓起勇气,玩失踪。这大半年不理不睬,就是想她眷恋宝贝孙女一定能迈过耿耿于怀的这个坎。地锦回想她的种种苛求,万分清楚这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老太太,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忤逆!
果真,她因此撑过了难关。
地锦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含泪吻吻她的额头:“亲爱的奶奶,我们谁也不能成全谁的孤单,此时是新年第一天,这句话就是咱俩的誓言了!”
爆竹骤响,她蜷缩在地锦怀里,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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