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川人,本有足够的谈资来说吃辣这回事。尤其是近来在重庆又生活了这些日子,吃辣的功力见长,简直有登峰造极之感。但对辣的领悟,却来自吃不出辣味的一瞬间。
曾经旅居德国一年,专门从蜀地带去了二荆条辣椒面,其珍贵程度简直堪比通过丝绸之路流通的香料。后来发现其实德国超市也卖极辣的新鲜小青椒,如获至宝。在德国的日子,虽常常能酣逛博物馆、听音乐会、看影展和短途旅行,无远虑无近忧,居然也到了味同嚼蜡的地步。
日子久了人就飘在了半空,大概就是所谓的“不接地气”。于是開始像要谋杀自己一样吃辣,那便是一日之中感官刺激最为强烈的时刻。德国小辣椒我连续吃了好长一段时间。在厨房餐桌上辣到边吃边擦鼻涕眼泪,被推门而入的室友看到,只好解释说是被自己还活着感动了,十足的真心话自嘲。直到某日,吃饭到半途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吃出任何辣味,遂又切了三两只辣椒,依旧无感,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对辣的感觉。那一刻的无措,在多年后让人想起仍然惶恐。自此,我开始相信“无忧无虑”对于成年人而言并非好事,而物极必反的道理也完全是真知。
之前微博上有个V说瞧不起吃辣的人,因为只有干体力活儿的人才吃辣,咸辣好下饭,历朝历代吴越地区养尊处优者居多,所以吴越口味偏甜。一石激起千层浪,唾沫星子无数。确也非一家之言。《白话随园食单》里都提过一句:“随园菜以江浙菜居多,本身刺激性不强,从五味来看少辣和酸,这正适合当官人的口味。”咸、辣、酸最为下饭,“下饭”二字,就已经说明饮食上不同的追求了。就事论事,这也全非歪理。土生土长的重庆人,不分上下席地坐着长条板凳吃九宫格老火锅,一边涮着毛肚一边自叹重庆江湖气,豪放地吃老火锅是地地道道的码头文化,毫不避讳这是劳动人民的吃法。“土生土长”,说的并非“你是谁”,而是“你从哪里来”。我想那些无辣不欢的人要猛喷那条微博,只因为看不惯某些人莫名的优越感罢了。对此,重庆人会骂句“哈儿”,成都人会说句“瓜娃子嗦”,撒一把花椒辣椒灭了那妖孽。
不吃辣的人大概永远不会懂,辣之于嗜辣的人,早不是单纯的生理需求,而是一种心理需求。因此我难免觉得吃辣是一件很看似浓墨重彩实则孤寂落寞的事,过着波澜不惊日子的人,却忍不住在重口味中为自己猛刷精神上的存在感,求得一点自我的小小愉悦,像独自点了一朵烟花照亮夜空。吃到一口辣味,瞬间爆发,又浓烈又清寂。但也是在明灭的一刹那,知道了那是天,那是地,之间,还有个我。
嗜辣的人,是在用辣椒饲养内心的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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