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代”的大半时光我都是在日本度过的——人一生中那些晶莹剔透、被众人称为最好的岁月。每当有人问我习惯这里的生活吗,我的答案在“不习惯”和“习惯”之间永远倾于右边。我适应了24小时说日语的环境,适应了线路复杂的地铁,适应了和人说话时点头微笑,然而唯一无法适应的,是饮食习惯。山城雾都出生的我,如果吃不到让舌根卷起的麻辣味,就会打不起精神。
还记得出发去日本的前一天,朋友们在火锅店为我送行。和曾经的聚会一模一样的光景,大家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谁也没有想过这一别会是多久。
这样的感觉熟悉得像已经雕琢成了我脑海里的一段固有记忆,仿佛我不去碰,它便会永远在那里。
吃完之后,我和小婧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谁也没有说话。我悄悄地把头靠过去,却被她一把推开:
“走开,一股火锅味。”我说:“你不也一样!”我们互相聞了闻彼此的衣服和头发,然后摇下车窗,在满江夜色里放声大笑。车奔驰在笔直又一望无际的道路上,很远的远方,有一些闪亮的光,像未来的希望。
去日本之后,我和小婧的联系越来越少。我在他乡奋斗学业、事业,而她开了自己的公司,很快结婚生子。回国的时候,她开车来接我去火锅店,餐桌旁放着儿子的婴儿车。我想和她说一些在日本的生活,比如吃不到酸辣粉太辛苦了,或是早餐还是小面好,然而她却无法像从前一样,隔着一口沸腾的锅,在烟雾缭绕的香气后,一边大口吃着,一边大声回答我。她哄完啼哭的儿子之后,转过头问:“你刚才说什么?”我摇了摇头,把夹起来的食物放到她空空的油碟里。
回来的第一餐是火锅,而离别前的最后一餐也是火锅。其实还有更多别的选择,再次回到家乡,购物广场和美食街里已经有了各种新出的餐饮店,然而底味仍然逃不过麻辣鲜香。一切看上去都变了啊,但一切在我心里也应该从未变过吧。
后来,我在东京找到了重庆人开的火锅店,池袋新开的海底捞,哪怕在重庆人眼里压根算不上正宗的火锅,我也耐着性子去排了两小时的长队。我过生日时身边的日本朋友送了我全国各地的辣椒粉,而家里的餐桌上,每餐必有一品是辣的。小婧说想吃辣了,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我。
恍惚间,想起刚来日本的那个秋天,我缩在被窝里,拨通了小婧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她,声音和往常一样响亮:“你怎么啦?国际长途呢!”“你在干什么呀?”“和她们在吃火锅!你呢?日本好吃的多吧?”“特别多啊,有拉面、生鱼片、蛋包饭……”“是吗?那你要多吃点。”“嗯……”
我匆匆挂了电话,打开手机里的相册,一张一张翻看过去的照片。送别会那天,大家都把头埋在碗里,或者做着鬼脸。桌子真脏啊,可大家却吃得那么欢,没人在意微小的细节,没人注意大家红红的眼眶和脸上的水滴,是因为辣,还是因为泪。
一会儿收到小婧的信息:“你没事吧?”“没事。想吃火锅了。”我回复她,然后关掉了手机。
你是你所食之物,所食之物是你的人生。酸甜苦辣,辣在最后,我最喜欢,所以算是吃过苦后,上天赠予的奖励。唯有辣,牵动的并非人的味觉神经,而是痛觉神经。虽然不知道,让左心房隐隐作痛的,是辣椒,是小婧,还是那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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