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第十七次化疗,疼得受不了。想死。
两年前,她和男友一起去日本读博士。她常觉得肚子疼,有垂坠感,伴随不规律出血。去医院一检查,卵巢癌。
爸妈是小城镇的普通工人,医疗费对他们来说是一笔巨大的负担。所以她选择留在日本接受治疗,日本政府对留学生有医疗补助,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代价是孤独。日本签证办起来很麻烦,母亲只能几个月来一次,照顾她十几天,抹着眼泪离开。
爱情是这黑暗中唯一的光。男朋友一边读博一边照顾她,像一对苦命的鸳鸯。他们是大学时的同班同学。两人一起考研,一起读研究生,一起申请出国,一起到了日本。
她说,以为好的感情就该这样,没什么情节,平平淡淡的,一直到老。没想到,生死考验来得这么快。
她有一群愛她的朋友。有个朋友知道她的病,在视频里哭得稀里哗啦,反倒是她去安慰人家。
朋友一边抹眼泪一边骂:“你这个臭丫头,能不能不要这么懂事?”她嘻嘻笑:“没办法呀,你们都太脆弱了,我不好意思比你们还脆弱。”
好像反了是不是?她拜托朋友们别哭了,“我只是生病了,又不是要死了。会死,但不是马上死。就是受点苦,还能活着,活一会儿,就很好了”。
第一次化疗后,她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有一天头发掉光了,她拍了张做鬼脸的照片,发到微博上,说把猴儿放出来了。
结束了十次化疗,她出院了,开开心心地回到学校。直到有一天昏倒在实验室,被直接送进重症监护室。检查报告显示,癌细胞并未完全清除,肝肺部有扩散。
接着是第二轮化疗。两次化疗间隔四个礼拜,也就是说,她有二十多天的时间调养身体,恢复体力,等待下一次折磨。第十五次化疗之后,各种反应一起来了,呕吐,胃疼,肝疼,头疼,全身疼,撕心裂肺地疼。没有胃口,强迫自己吃东西,可是牙也疼。第十六次,疼得更厉害。以前每次化疗完有四五天下不了床,之后就能慢慢地好起来。可这次,天天都想着“明天就好了”,结果每个明天都是“怎么还不好”。都一个多礼拜了,还是只能坐在床上。
他去实验室了,请了好几天假,老板要骂人的。我在网上陪她聊天,希望能转移下她的注意力,可以不那么疼一点。
我安慰道:“至少有爱人在你身边,也是一种幸福吧。”
过了好久,她才答复:“以前看日剧韩剧,看到那些身患绝症的女孩在爱人的呵护下死去,觉得好浪漫好感人。现在我知道,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那样的疼发作起来,必须由你自己去承受,别人没有办法帮你减轻哪怕一点点。”
“有人说羡慕我,因为我的男朋友对我不离不弃。如果那也是一种幸福,我情愿不要。”
我突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是个局外人,除了廉价的同情和虚妄的祝福,还能给她什么呢?
“请不要对我说什么‘再坚持一下’,‘忍一忍就过去了’,‘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们不知道我在忍受什么,也不知道我在坚持什么。所以你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先生和站着说话不腰疼小姐。”“祈祷、鼓励、加油、点蜡烛,这些对我没有意义。与死神搏斗的夜晚是寂静的。”“但我不会怪你们。因为我知道,有一种战争,注定单枪匹马。”
每天下午,她都蜷在床角,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窗外阳光明媚,仿佛永远照不进冰冷的病房。打嗝、放屁这样顺其自然的事,都要非常努力才能做到。晚上,疼得彻夜睡不着。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咬着床单,虚汗浸湿了睡衣。多想要个温暖踏实的拥抱,却不忍心叫醒身边的人。
那天中午,她的心情灰暗透了,实在没胃口,男友又一个劲地催她多吃点。她火气上来,一扬手,一碗汤洒在床上。她吃惊地看着湿淋淋的床单,没想到自己还有力气能打翻一碗汤。男友铁青着脸,洗床单,擦地板,收拾屋子。一下午两人不说话。晚饭端上来,排骨一丝一丝地撕好了,苹果切成指甲盖大,萝卜片得薄薄的,堆成小雪山的模样,上面还放了个樱桃。她的眼泪一颗一颗滴在碗里。
7月28日:大学那会儿班里有个姑娘戴牙套,午饭还偏偏买了鸡腿。她的好朋友见了默默拿过鸡腿,把腿肉剔下来给牙套姑娘吃,最后还把没剩什么肉的骨头啃干净。我们这些同坐一桌的人感慨万分,纷纷表示将来自己若有男友至少要能如是。如今我也有此待遇,但我其实想念我的好牙口。
那天凌晨,她在微博上留言,“活着真的好辛苦”。之后便杳无音信。
卡莱尔说,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语人生。这句话或许可以改成:没有在深夜痛醒过的人,不足以语人生。
我每天给她一条留言,可她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我盯着她灰暗的头像,那笑容是否已沉寂?不是说还要看樱花吗?不是说还要回国办婚礼吗?我在心里念叨着,姑娘,可别真的放弃了。终于有一天,收到她的答复:谢谢你,好一点了。她告诉我,她想自杀,不愿意这样活受罪,也不愿继续成为他的负担。男友去实验室了,她躺在床上,专心地想着死,连从哪扇窗子跳下去都想好了。
晚上,他从实验室回来,无比憔悴又无限柔情。忙里忙外的,给她洗脸、擦身、下面条、煮鸡蛋、烫蔬菜……她看着这个为她手忙脚乱的男人,紧紧咬着嘴唇,一遍遍告诫自己,不可以再动摇了,不可以。然后眼泪无声地滑落。
他赶紧扔下手中的活,蹲在床前,问她怎么了?哪不舒服?还是不想吃饭?她终于忍不住,抱着他失声痛哭。“我对他说,我舍不得离开你,我要巴巴地赖着你,赖到生命的最后一分钟。你是我活下去的欲望。”
活着。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还是要活下去。咬着牙,流着泪,活下去。
知道语言在病痛面前是苍白的,可有些话,还是想对那姑娘说:有一天,你站在蔚蓝的海边,你看着樱花漫山遍野,你品尝着精致的美食,你和爱人尽情地缠绵。那时,你会感谢现在的你,给了未来的你机会。她的网名叫喧泫。喧闹的喧,泫然泪下的泫。在世间热闹处无声地流泪,不愿打扰到那些欢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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