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代理教授教小朋友弹钢琴的短短一年里,我发现世界上并没有好孩子与坏孩子的分别,只有快乐的小孩与不快乐的小孩。
学姐在离开台湾的前一个月,把跟她学钢琴的小朋友全托给了我,要我帮她教一年。自己不再是小孩后,就再也没有接触过小孩子的我,实在没信心。
“我不会教啦!”“你不是在什么中学教音乐课吗?”“那不一样啦,我的学生都是大人了……”“哎哟,你放心啦,这些小鬼绝对比你那些学生都优秀啦。”说得没错,我教的班上别说会弹钢琴的没几个,五线谱都不认识的大有人在。
寂寞悄悄跑到脸上
跟学姐学琴的小孩其实也不多:一对姐妹、一个小学四年级皮肤黝黑的女孩、一个小学三年级的瘦男生,还有一个也是小学四年级的女孩,总是扎着马尾。
头一个上课的是扎马尾的小女生,她已弹到莫扎特小奏鸣曲了,她弹得很好,几乎没有错误,乖乖的,简直就是令人乏味的小孩。我告诉她弹琴的时候不妨加入情绪,她也照做了。我开始后悔答应了这个枯燥的工作。
第二个接触的是那对姐妹花,非常活泼,她们正在学初级的双人联弹,弹得像刚学溜冰的人,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弹完一遍。然后就问了我一大堆问题,像老师你住在哪里啦、老师你喜欢猫还是狗等,一副要开始闲聊的样子。
“回家有没有练?”我问。
“我有练。”姐姐大声说。
“我也有练。”妹妹马上也大声说。然后两个人笑得像小巫婆。钢琴对她们来说很像是个超大型的玩具,既然是玩具,当然是想玩才玩啰!我半威胁半利诱地要她们下次把《铁骑兵进行曲》练好。
小小脸上,竟出现浓浓的寂寞
黑皮肤的女生程度最高,都弹到彻尔尼了,琴音成熟而富有感情,跟她相处,心态上可以同等处在大人的地位,让我觉得很轻松。最后碰面的是个瘦小的男生,很少有笑容,不知道他在别的地方是否都是同样的表情,还是只有上钢琴课的时候如此。
也因为小男生没有笑容,我开始注意这些小朋友弹琴时的表情。他们盯着五线谱同时还要应付我这个老师的指正,所以表情都很认真。不过,令我惊讶的是每次课程结束前,他们站在钢琴旁任选一首想听的曲子,由我弹给他们听时的表情。这时,也许他们认为老师忙着应付豆芽菜没空理他们而有了小小的松懈。我发现有的小孩的脸上,竟出现浓浓的寂寞。是不是只有在接近艺术的时候,人的感情才突然地被重视,连一个如此小的小孩心中的寂寞也悄悄跑到了脸上呢?
“你是不是不开心?”有一回我问扎马尾的女孩。
“告诉老师,你快不快乐?”
她不讲话,只是一脸疑惑地看了我一下,又继续盯着琴谱,让我觉得自己的问题变得很可笑,但我相信琴音是不会骗人的。这个小朋友假装的功夫是一流的,她习惯于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好让大人安心去做其他的事,但我希望她知道有人不要她假装,这就够了。
就让他们多弹一些快乐的曲子吧
还有一次,上小男生的课,我迟到了十多分钟。一冲进琴室,瘦瘦的小男生早到了,他正往窗外望,没注意到我进来。他凝视夕阳中的小巷子出神,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我看见时光从他的身上飞逝而过的忧愁,几乎要把他拖走。我好想过去用力抱住他,但我害怕一接近,时光也要把我一块拖走了。我想像这个小孩将来的一生会有很多艰辛,突然知道自己帮不了他,一点也帮不了。
不快乐的小孩是否可借由琴音得到抚慰呢?我不知道他们不快乐的原因,他们都衣食无忧,都备受呵护,但仔细听他们的琴音,竟充满了愤怒。快乐的小孩就算弹得再糟,听起来也是愉快的。不快乐的小孩,就像钢琴上黑色的琴键,大串黑色琴键谱成的曲子,总是哀愁的小调,而愉快的孩子都在白色的键上跳跃,他们是明朗的大调。
学姐回来了,还买了一大堆礼物慰劳我,我也不必再代课了。
“怎么样?他们都很乖吧?”聊着聊着,我还是把一年来的想法告诉了学姐。
“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吧,我不了解小孩子。”我说。
“就让他们多弹一些快乐曲子吧!”学姐说,“我们不都是那样长大的吗?谁也不能帮谁改变什么,惟一可以做的,就是让他们多弹一些快乐的曲子吧。”学姐从提包里拿出了她在国外拍的相片给我看,愉快地说着纽约有多好玩多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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