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我的名字叫狗伢。原因是在我出生那天,父亲带回了阿黑阿白两条狗,阿黑在当晚就生了八只狗崽,而母亲生下了我。
那时候父亲在镇上教书,母亲住在乡下。父亲是在母亲生我的那天赶回来的。镇上没有汽车,他就骑单车回来,天亮出发,天黑才能到家。从镇上到家里有好几十里山路,父亲知道母亲辛苦,用借来的钱买了几块猪骨捎回来。经过一片松树林时,父亲停下车想撒泡尿。阿黑阿白突然窜了出来,一前一后地盯着他。父亲初时以为是狼,害怕得很,看清楚了,在摇尾巴,才知道是狗。他松了口气,丢了两小块猪骨过去,它们就屁颠屁颠地跟着父亲车尾,跑了几十里山路,来到了家中。
那天晚上,母亲和阿黑同时分娩。父亲就和阿白同一天做了爹。
母亲常和我说,我是阿黑养大的,阿黑是我的半个娘。那时候家里穷,可以吃的东西不多,母亲本就身子弱,生下我,没有几天,奶水就断了。我出世三个月,皮黄骨瘦,像条蔫了的小黄瓜。邻里乡人都劝母亲把我丢了,说这孩子长不大,是注定要夭折的。母亲很伤心,她怀胎十月才生下我,我是她的心肝儿。于是她喂我喝阿黑的奶。阿黑的奶水很多,它喂饱了八只崽后奶子还是胀鼓鼓的。
我奇迹般地没有死去。我喝了阿黑的奶,阿黑就把我当作了它的儿子。
(二)
阿黑很疼我,它疼我甚至超过了疼它的狗儿女。它时常跟在我身旁,我玩耍的时候,它就趴在一旁看着我,像母亲看着儿子,眼里满是温柔的颜色。我的手上脸上沾了尘土泥巴,它马上伸出舌头帮我舔去脏东西。我长得瘦小,村里的孩子时常会欺负我,这时阿黑就会狂吼着扑上去,直把那些欺负我的家伙吓得抱头鼠窜,哇哇大哭。
在我三岁那年的夏天,故乡发了一场百年罕见的洪灾,乡里人都说,那是江河的龙神发怒了。依稀记得那年的暴雨,没完没了的下,几天的工夫,暴涨的江水就已没过了河堤。
那天晚上,我从熟睡中惊醒,只听得四周水声隆隆,四面八方都是呼天抢地的哭叫声。母亲从床上把我抱起,加入惶恐奔跑的人群。没跑几步,身后就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四周已变成了一片汪洋。
奔腾的巨浪把我从母亲的怀里夺了过去。只听得母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可我没有死,我竟然再次奇迹般活过来了。这次救我的,还是父亲带回来的大黑狗,那条用它的奶水把我养大的大黑狗。
母亲说,她被人拉上营救船时,已经绝望了,但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远处缓缓游过来一个黑点,黑点渐渐游近了,发现竟是家中的阿黑。它奋力把头抬出水面,嘴里死死叼着一个小孩,那个小孩就是我。
当母亲饱起我的时候,阿黑已经瘫软在河里了,它为了救我,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母亲一把将它从河里捞起。它伏在甲板上,艰难地喘着粗气。母亲摸着它湿淋淋的头,眼泪就涌出来了。阿黑那时有了第二窝的狗崽,一共九个,
它的九个孩子都没有活过来,可母亲唯一的儿子却活了过来。
(三)
我慢慢地长大,终于要上学了。那天晚上,母亲帮我缝了一只碎花布的小书包,我高兴得睡不着觉。就在这个初秋的夜里,阿黑发出了痛苦而幸福的叫声,生下了她的第三窝狗崽。
清晨,我早早起了床,高兴地背上新书包上学。阿黑见我出门,挣扎着站起来,跟在我身后。它刚生完小狗,屁股上还湿沥沥的满是血,我摸摸它脑袋,告诉它我要上学,不必跟着来了。可它听不懂,摇摇晃晃地跟在我身后,直把我送到学校的教室里。
它的血把教室弄脏了,老师很是不满,在课堂上狠狠批评了我,我很委屈,也恼恨起阿黑来。岂料放学的时候,它又站在了教室外面,我知道它是来等我下课的。我上学第一天就受了批评,又被同学嘲笑,心里懊恼不已,冲上前去狠狠地瞪着它,大吼一声:“滚回家去!”阿黑一双乌黑的眼睛望着我,满是惊讶和惶恐。我丢下它,抱起书包就往家里跑。
第二天上学,它没有再跟来,看我的眼神也怯怯的,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快要放学的时候,我往窗口张望,它依旧没有来,我望着静寂的操场,心里空荡荡的。
(四)
又过了两个月,由于成绩不好,学校要求我补课。补完课的时候,天已经发黑了。我背起书包往家里走。学校离我家甚远,中间要经过一片树林。我走了一会,前面突然窜出两个人,我认得他们是高年级的同学,住在邻村。他们一上前就揪住我的头发,喝令我把书包里的文具都给他们。我大声叫喊着,抱着书包不放,这些文具是母亲用血汗钱买来的,怎么能给他们呢?
我死活不给,他们就恶狠狠说道:“你再倔!你再倔!老子今天就废了你!”说完,雨点般的拳头落在我头上身上。
就在这时,林子突然传来一声狗叫,阿黑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我当时就呆住了,不知道它如何得知我被人欺负的,或许这些天来,它一直在偷偷地跟着我,保护我?它疯狂地扑向那两个欺负我的学生,露出雪白的牙齿向他们咬去。他们吓得撒腿就逃。阿黑没命地在他们身后追赶。我赶忙唤住了它,阿黑停了下来,可双眼还死死地盯着那渐去渐远的两个身影。
那天晚上,我把母亲做给我吃的肉骨头都给了阿黑。它舍不得吃,把骨头叼给了小狗,然后站在那里,摇头摆尾地看着我,很高兴的样子。
(五)
岂料麻烦事就这样来了。
那是第二天的傍晚,我放学回到家,看见一个女人正在我家吵闹,原来,她就是那天阿黑咬伤的那两个高年级学生的母亲,她是来讨汤药费的。
善良的母亲把她仅有的一些积蓄拿出来,又左邻右里地借了一些,还是不够。她叹了一口气,摸着阿黑的脑袋道:“阿黑,只有把你的狗崽卖掉了。”
阿黑似乎听懂了母亲的话,狗崽刚断奶,它是舍不得的。整个晚上,它都在低声呜咽,把它那些狗崽叼来叼去,舔舔这只,又舔舔那只。
第二天,母亲把那窝狗崽带到市集上卖掉了。她走的时候,阿黑双眼发直,默默看着她把狗崽装到竹篮子里。我朝它望去,它的眼睛有些浑浊,里面满是秋天的颜色。
我心里酸酸的,觉得对不起它,待母亲走后,搂着它的脖子就哭起来。阿黑一声不吭,伸出舌头舔去我脸上的泪水。
(六)
又是一个金秋,我考上了高中,要到城里去读书。我告别父母,踏上了离别的列车。在列车刚要开动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狗吠声,我知道是阿黑,我把头从车窗探出,看到它从远处狂奔而来,喉头发出阵阵悲恸的叫声。我看着它瘦小的身影,不知怎的,眼眶就湿了。我怕自己要哭,忙把头伸进车厢里。阿黑看我不理它,就大声狂吠,用牙齿咬着火车。兴许在它看来,是这列黝黑的火车把我带走的,它只要把火车咬烂了,我就不走了,永远留下来陪它了。
我终归还是走了。随着气笛的长鸣,消失在这个桂花飘香的秋天里。
在读书的日子里,我偶尔回一趟家。每逢我走的时候,阿黑都会把我送上车,列车开动,它就吠叫着来追赶。又过了很多年,它老了,跑不动了,就静静站在月台上望着列车启动,直至列车融进远方的晚霞,再也看不到我。再到后来,我工作了,变得很忙。我在那个城市扎了根,我认识了君。后来,她做了我妻子,我们又有了儿子。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父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看我,看望他们的媳妇,他们的孙子。我和君劝他们跟我们同住,但每每都被拒绝,他们已经习惯了故乡那泥土的气息。这华灯闪烁的繁华都市,令他们找不到生活的方向。每在这时,我都会向他们询问起阿黑,他们告诉我,阿黑已经很老,老得咬不动骨头了。终于,在一个清明的清晨,母亲又来了,也带来了一个我担心已久的噩耗——阿黑死了。
母亲说,阿黑死的时候很安详。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早上,她刚起床,就有人跑来告诉她,阿黑死了,死在村头那唯一的列车站台上。母亲叫醒了父亲,两人一起跑到车站,看到了阿黑。它蜷在陈旧的站台上,像睡着了一般,头朝着我乘车离去的方向……母亲没有说完,我已泪流满面。
后来我告诉君,这些年里,我经过了无数的站台,看过了无数的风景,遇见了无数的人。然而,我记住的只有故乡那个早已荒废了的破旧月台,和那只一直在等待我的黑狗。君温柔地笑了,抚摸着我的脸。
(七)
凌晨十二点一过,母亲节就到了,我送了一束康乃磬给母亲,同时也写一篇文章,送给我的另一位母亲,那位叫阿黑的狗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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