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扫盲班,教员点名让我妈用“毛”字组词造句,我妈说,毛,毛甲申,毛甲申是我的大儿……
一般,黄昏我要打个电话给我妈,常常是电话响一声就接了。我说,妈,你吃饭了吧?我妈说,吃了。我说,你喝药了吧?我妈说,喝了。然后汇报一样地说,早上喝了两片,晌午喝了两片,还有两片等睡觉时再喝。
接下来我妈会问我吃饭没有,吃啥饭,有些啥菜,我一一汇报。然后再说些别的:谁家的二姑娘出嫁了,谁家的老头儿过世了,家里的花猫不肯提老鼠,喜欢上速兔子了……有时忙忘了,没打电话回去,我妈也不说什么。
去年我回到老家的那个黄昏,跟我妈坐在院子里说话,说得正好呢,我妈起身回屋了,过了一会儿,我也回去了。我妈坐在电话机旁边,出神地看着电话。我说,妈,你干啥啊?我妈说,我在等甲申的电话啊。我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我妈拍着脑袋说,你看,你看,我都糊涂啦……
那时我明白了,我妈是一直在等我的电话。从那以后,在外面,我每天都打个电话回去,没早请示,晚汇报也是好的。我这样说,我妈一下就慌了,说不敢不敢,早请示晚汇报,那是对毛主席说的。
我妈不识字,进过扫盲班,那时我刚上小学。她的课本跟我的不一样,里头有《新百家姓》,以“毛”字起头的。有天,教员点名让我妈用“毛”字组词造句,我妈说,毛,毛甲申,毛甲申是我的大儿。教员忍不住笑了,说这句子造得不对,说“毛甲申”不是词,说了半天我妈还是不懂,红着脸说,毛甲申是我大儿,怎么就不对了?教员又费了不少口舌,可我妈依然坚持自己是对的,“我是他妈,我还不晓得他是不是我的大儿!”
我妈认会了一二十个字,扫盲班就结束了,后来这些字她又忘记了,她说“它认得我,我认不得它了”。除了认得钱,她认得我的名字,说“甲申”两个字模样周正,就像栽在地上的木牌子。
我妈对木牌子印象深刻,因为她的脖子上曾经被挂过木牌子。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她还年轻。我家成分不好,祖父祖母被划为“四类分子”,经常,开会时,他们就会被安排站在台前,脖子上挂个牌子,写着“四类分子某某某”。有一回,我祖母病在床上,实在去不了,大队长派人一遍一遍来“请”,说哪怕背也要背去,祖母硬撑着想起来,起了几回,身子骨还是面条一样溜在床上,起不来。我妈就去了,把祖母的牌子挂在脖子上,跟那一群老头儿老太太站成一排,低着头接受批判。
后来,我问我妈,站在台上被批斗的感觉咋样?我妈说,我也没听他们说啥,就是想着屋后地里还有一片嫩灰灰菜,想等批斗完了,赶紧弄回来,不然就让别人抢了先……
那时,我们都饥饿着,整天吃煮着野菜的玉米糊糊。我和弟弟妹妹端着碗坐在门槛上,喝一口糊糊,看一眼堂屋里贴着的马克思恩格斯像,他们的眼睛都很有神,都长着大胡子。我就问我妈,他们那么长的胡子怎么吃玉米糊糊啊?我妈说,人家那么大的领导怎么会吃玉米糊糊,肯定吃细粮吃面条的。
面条在那时是很奢侈的吃食,我妈说,好好念书,公社的干部才有面条吃的,烧点菜油一拌,啧啧,半里路闻着都香……
我也用了心念书,可还是没有考上大学,很是落寞了一阵子,像是天塌下来了。我妈觉得没什么,说现在日子好了,咱们有地了,不当干部也天天吃面条嘛,你小时候说要养一群羊的,以前念书没时间,现在正好养嘛。
我知道我妈的心思,她想每天都能看到我在她身边。可是我的心思已经走得很远,我要去城里,我向往街道。我妈不愿意,说城里吃饭要钱,上个厕所要钱,车又多,人生地不熟。
我铁了心要走,我妈抹了一把眼泪说,你可要回来啊!那语气像是我一去不返一样的。
那年冬天的早晨我的两只脚丫子带着我迈向了城市,我妈送我,跟着汽车跑,跟我说,你要少喝酒,酒喝多了又没人扶……
最开始我妈以为我会在城里待不下去,就先是喂了一头羊,准备着等我回来发扬光大的。我没有回去。后来又让父亲给我写信,说是有个女子模样好看,又勤快得很,要我回家,我也没有回去。我妈又让父亲写信来,说是她病了。收到信,我立马回去了。我妈正在地里忙活,一点病也没有。我妈很高兴,说没病,就是想看我是不是饿瘦了,还好,还胖了。
晚上我妈又说起那个女子,她甚至还幻想着生一大群孩子的事情,而那时我的心思不在这事上。这让我妈难过,跟媒人说:“这娃不晓得要媳妇,可能还没懂事嘛。”这事才算罢了……
时间一晃就是几年,妹妹去了城市,再后来是弟弟,都离开了老家,一个比一个远,父母一直都在那里,像一棵被摘光了果子的树。
那年秋天,我回家,帮着从树上夹柿子,我妈说,别都夹完了,留几个柿子看树。我问为啥要留呢,她说给树留着啊。我说,树又不吃。我妈说,结了一树柿子,一个柿子都不留,树也难过嘛。
我愣了一下,这话说得很有意思。我妈说树,也是说自己,她有儿有女,可没有一个在她身边。好在,这样的叹息也不是经常的,我们都待在城里,有自己的工作,我妈是高兴的,只有一点担忧,好是好,就是样样都要钱,要待在家里,随便摘点辣子,抽点青菜,就是一桌子菜嘛。
接我妈来城里,她很不习惯,操心父亲不会做饭,操心家里的花猫,操心地里的庄稼,还没待几天,就夸儿要回明儿要回。吃不好睡不好的。但一来几千里,我们肯定要留她。
有天我睡午觉,迷迷糊糊地半睁了眼睛,看见我妈坐在床边,一声不响地看着我,于是我赶紧闭上眼睛,继续睡着。我妈就那样看了很久,好像我浑身都是她的目光。在那样的目光里,我妈一定想起了我小的时候,在她的怀里,尿床,淘气,哭鼻子……而现在,却睡得安稳。
我妈来了,我和妻子都想着她在家里成天劳累,就想让她过几天饭来张口的日子,不让她切莱,不让她洗碗,不让她拖地。我妈总是抢着做,而我们总是拦着她。这让她很难受,叹息说,这些我都会做啊,都洗洗涮涮一辈子了嘛。这样,我们由着她,她一下就高兴了,就是嘛,我又不是神仙,光玩怎么行?
后来,我在一篇文章里写,要给母亲凝视你的机会,安静地让她凝视,让她回味你成长的点滴,回味远去的美好。同时,要给母亲洗碗的机会,这样她会觉得她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其实,母亲一辈子都要为我们劳累。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不知不觉中我妈就老了,头发花了,一颗牙掉了,接着一颗牙又掉了,穿不了针线了……
因为高血压,常年服药,一直很瘦的她虚胖了,我常常为这个担心。我妈笑说,胖点好,看着福态。我劝她和父亲别种地了,他们答应得很干脆,说不种啦不种啦,种了一辈子的地,还没种够吗!嘴上这样说,却还是要种的,反正我们都不在眼前,看不见的。
后来我问我妈,为啥要嘴上一套手上一套?我妈说、种子都留着了,地也挖了,不种地心里慌。又说,咱们又不是没粮吃,我就是想着弄点麦草,麦草引火烙饼子软和,还得给猪做窝,冬天垫些麦草,猪也暖和些。
我妈总是有理由的,想想也是,种了一辈子地,和地都成了搭档。这样,我们也就不再拦她。
我们不拦她,我妈就得意了,说豆角长得很好,黄瓜长得很好,玉米长得很好,南瓜长得很好,土豆长得很好……她说那些农作物时,就像介绍她的孩子。
没想到,我妈锄草时突然手臂不听使唤了,她慢慢地挪回家。那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里,父亲在县医院做手术,还没有出院。
那也是个黄昏,我打电话回去,我妈声音很弱地说,好像半边身子不能动弹……头好像有点昏,还尿床了。可能怕我担心,我妈说,不要紧的,睡一觉,明早就好了……
我的头轰的一响,这不是睡一觉就好了的事情。明显的中风症状。我像疯了一样,不停地打电话,告诉妹妹,告诉弟弟,向所有离家近的亲朋好友请求支援,深夜我妈被救护车送到县里……
是脑出血,幸好出血量少。她慢慢地康复,能下地了,能扶着墙走了,能拿勺子吃饭了,再后来能拿筷子了。三个月之后,我妈在电话里说,今天切了土豆丝,切得像个土豆棍子。
那一刻我的眼睛忽然一湿,这多么难得啊!
后来,我妈对我说,这一场病花了不少钱,就当是你们几个花钱买了一个妈。我要好好给你们活几年。不然,太不划算了……
我笑了,我妈也笑了,都笑出眼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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