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哥哥大我6岁,如今已经68周岁了。从21岁起,他一大半的岁月都是在精神病院里度过的。
“爸,我要考大学。”
在我印象里,哥哥学习一直很好,老师说他是考大学的好苗子。那时候,父亲远在四川大西南当建筑工,月工资只有64元,他每月寄回家40元。一次,父亲的工友同情地对母亲说:“梁师傅太节省了,舍不得到食堂买菜吃,两分钱买一块豆腐乳,能吃3天。”这话被哥哥听到了,父亲的工友一走,哥哥哭了。
见哥哥哭,母亲便劝他:“儿子别哭,家里的日子再难,妈也要想方设法供你到大学毕业!等你大学毕业了,家里的日子不就有缓了吗?爹妈还有弟弟妹妹不就沾你的光了吗……”
1962年,哥哥要考大学了。6月,父亲回来探亲。一天,屋里只有父亲、母亲和哥哥在,父亲忧郁地对哥哥说:“老大,我快干不动了,你弟弟妹妹又全都上学了,花销比以前大多了。我看,你别考大学了,高中一毕业就找工作吧!”
哥哥却说:“爸,我要考大学。将来考上大学,争取做到不用您给我寄钱。”
父亲火了,嚷道:“你究竟还是不是我儿子?难道在这件事上我就一点儿也做不了主吗?”
在父亲的压力之下,哥哥被追停止了高考复习,到菜市场去帮人卖菜。他的老师和同学都为他惋惜,他们认为,他是可以考上北大或清华的。
“二弟,我好想你。”
不久后,父亲返回四川工作了。父亲走后,哥哥就病倒了,在家躺了3天。同学来了,老师来了,甚至街道干部也来了,所有人都认为父亲目光短浅。在众人的劝说下,哥哥带病参加了高考。
哥哥最终考上了唐山铁道学院——他是为母亲考那所学院的。哈尔滨当年有不少苏联时期留下的漂亮的铁路员工房。母亲认为,只要哥哥以后成了铁道工程师,我家也会住上那种漂亮的房子。
父亲给家里写了一封有一半错字的亲笔信,以严厉到不能再严厉的词句责骂哥哥。就这样,哥哥带着对父亲、对家庭、对弟弟妹妹的深深内疚,踏上了开往唐山的列车。
哥哥第一个假期没回家,来信说是要留在学校勤工俭学。第二个假期也没回家,说是为了等到父亲也有了假期,与父亲同时回家。而实际上,他是因为没钱买车票才回不了家。
哥哥大学的第二个学年开始不久,家里突然收到一封学校发来的电报:“梁绍先患精神病,近日将由老师护送回家。”
母亲一下子呆了,手拿那封电报,坐到了天明。
哥哥回来后,全家人都变得神经衰弱了,因为他不分白天黑夜,几乎终日喃喃自语。夜深人静时,哥哥那种喃喃自语对家人来说不啻是一种刑罚。弟弟妹妹们临睡前都用棉团堵住耳朵,母亲睡前开始服安眠药。不久,我睡前也开始服安眠药……
后来,哥哥去精神病院住了3个月的院,精神基本恢复正常,又在家中休养了一年。精神病院开出了“完全恢复正常”的诊断书,于是他又接着圆他的大学梦了。那一年父亲也转变了态度,开始支持哥哥上大学。一切似乎都在朝良好的方面发展。那一年是1965年。
然而哥哥的大三却没读完——“文革”开始了,大学变得很乱,有人“大串联”去了,有人赴京请愿告状,有人留在学校打“派仗”。哥哥又被送回了家里,这一次他成了“政治型”的疯子。他见到母亲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妈,我不是反革命!”
因为交不起住院费,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哥哥就待在家中,全家人的精神备受折磨,整天提心吊胆。哥哥失踪过几次,有一次被关在某中学的地下室,我和母亲找到他时,他的眼眶被打青了。还有一次是被公安局的造反派关押了起来,因为他不知从哪儿搞到了笔和纸,写了一张反动的大字报贴到了公安局门口……
终于“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我毫不犹豫地第一批就报了名——每月能挣40多元钱啊!这样,家里就能给哥哥交住院费了,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就获救了。
有一年我回家探亲,发现家里的窗上安装了铁条,玻璃所剩無几;镜子、相框,甚至暖壶,易碎的东西一件都没有了;菜刀、剪刀都锁在箱子里。母亲额上有了一处疤,很深。问及原因,母亲说,是被门框撞的。
四弟和小妹谈起哥哥时脸色都变了,四弟说哥哥已不是从前那种“文疯”的情况了。那一刻,我内心对他产生了憎恨。我认为哥哥已经不是哥哥了,而是魔鬼的化身。那次探亲假期里,我一次也没去看他。
次年,我成了复旦大学的“工农兵学员”,毕业后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我把替哥哥付医药费的义务承担了下来。为了能够长期承担下去,我曾打算将独身主义进行到底。后来两个弟弟和小妹都成家了,在父母的一再劝说和催促之下,我也只有成家了。接着自己也有了儿子;将父母接到北京来住;埋头于创作:在北京“送走了”父亲;攒钱帮助弟弟妹妹改善住房情况……各种责任纷至沓来,使我除了支付住院费一事,简直忘记了还有一个哥哥。哥哥对于我,似乎只成了“一笔支出”的符号。
1997年母亲临终前,我坐在病——床边,握着母亲的手,问母亲还有什么要嘱咐。母亲眼角淌下泪,说:“我真希望你哥跟我一块儿死,那样他就不会拖累你了……”我心大恸,俯身对母亲耳语:“妈妈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哥哥,绝不会让他永远住在精神病院里……”
当天午夜,母亲也走了。
办完母亲丧事的第二天,我住进一家宾馆,让四弟将哥哥从精神病院接回来。哥哥一见我,高兴得像傻孩子似的,他说:“二弟,我好想你。”
算来,我竟20多年没见过哥哥了,而他却一眼就认出了我!我不禁抱住他,一时泪如泉涌,心里连说:“哥哥,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尽快将你接到北京去!”
那是一个童话
一返回北京,我立即在北京郊区买了房子,简易装修,添置家具。半年后,我将哥哥接到了北京,并将邻家的一个名叫二小的弟弟一块儿接来。我给他开了一份工资,由他替我照顾哥哥。
那3年里,哥哥生活得很幸福,二小也挺知足。我每星期去看他们,一块儿做饭、吃饭、散步、下棋,有时还一块儿唱歌……但好景不长,二小回哈尔滨探亲时,不慎从高处跌落身亡。这噩耗使我伤心了好多天,我只好向单位请了假,亲自照看哥哥。一天,我对哥哥说:“哥,不能回来照顾你了,他成家了……你又得住院了。”哥哥说:“我明白。”
那年,哥哥快60岁了。他除了说话和行动变得迟钝外,没有任何暴力倾向的表现。我说:“哥,你放心,等我退休了,咱俩一块儿过。”哥哥说:“我听你的。”
哥哥在北京先后住过几家精神病院,有私立的,也有公立的。现在住的这所医院,条件很好,每月费用4000元左右。前几天,我又去医院看他。天气晴好,我俩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我一边看着他喝酸奶,一边和他聊天。我问:“哥,你当年为什么非上大学不可?”哥哥说:“那是一个童话。”我又问:“为什么是童话?”
哥哥说:“妈妈认为只有那样,才能更好地改变咱们家的穷日子。妈妈编那个童话,我努力实现那个童话。当年我曾下过决心,不看着你们几个弟弟妹妹都成家立业,我自己绝不会结婚……可惜,我没完成这个任务,我让爸爸妈妈和你们失望了……”原来,哥哥也有过和我一样的想法!自从他病了,48年来,第一次说了那么长的话。我心一疼,黯然無语。
哥哥起身将酸奶盒扔入垃圾筒,又坐下后,问我:“你跟我说的那件事,也是童话吧?”“什么事?”“就是……你保证过的,退休了要把我接出去,和我一起生活,你忘了吧……”想来,那个保证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不料哥哥始终记着,也显然一直在盼着。
我心里又一疼,赶紧说:“没忘,哥你还要再耐心等上两三年………饿有耐心。”他信赖地笑了,话说得极自信。随后,眼望向了远处。
其实,我晚年的打算从不曾改变——更老的我,与老态龙钟的哥哥相伴着走向人生的终点,在我看来,倒也别有一种圆满的滋味在心头。爱情是缘,友情是缘,亲情尤其是缘,不论怎样,皆当润砾成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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