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校媒做记者,负责重大新闻人物的采写。有一次,中国一位殿堂级的80年代诗人X来学校讲座,我和一个低年级的新干事S被分配到这个活动的新闻采访任务,领导要求我们在活动结束后,在X仅有的十分钟缓冲时间完成这次单访,并撰写出一篇高质量的新闻采访稿发布在当晚的学校官网和翌日的当地晨报上。
得知自己要负责这项活动时,我既激动又紧张,激动是我即将与几代人心中的精神偶像面对面交流,紧张是学校专门为校媒的采访开辟了快捷通道,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对得起学校这样的期待。S是今年刚来的新干事,这次活动是她接手的第一个任务,第一次就要面临这么大的挑战,换作是我可能不会那么爽快地答应下来。
为了更好地利用这得之不易的十分钟,我和S两个人在活动开始那天前足足准备了一个星期,查关于X的资料,阅读她的作品,搜看她之前的访谈,结合她的性格和学生最关注的方面罗列出上百条访谈问题,前前后后做出的采访提纲被领导毙了不下十次,就在我感觉到精疲力竭的时候,S总会在第二天写出一份新的采访提纲给我,我惊诧她哪里来的时间和脑容量,可以不重样地想出那么多新奇的思路。她每次都回以很淳朴的表情,摇摇头说,她把图书馆书架关于X最后那几本我压根没打算看的书借回去从头看了一遍。她讲的时候我看着她那两个黑眼圈,一种愧疚感从心里不自觉跑了出来。
对于新的事物,我们在一开始做的时候总会倾注一百种耐心和虔诚,而我的热情似乎在这个过程中有所消磨。
②
距离活动正式开始的那天还剩最后一天,领导终于通过新的采访提纲,我和S也松了一口气。想着明天才是一场硬仗,大家都怀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深夜S给我发了一条微信,她说她紧张到失眠。我在屏幕前仿佛一个正在慰藉年轻人的长者,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这不过是你人生中最普通的一天,只需要平平淡淡地度过就好,不管发生什么,起码还有我这个挡箭牌在前面呢。
S回了我一个拥抱的表情,此刻的时间刚好三点零一刻钟。有句歌词唱得逢迎此刻心境:“勇敢不代表不紧张。”其实我的心又何尝不是忐忑的呢?但在S面前,我必须要表现出一种镇定的感觉,因为搭档的情绪这一个小小细节,对于明天的采访也至关重要。
这难眠之夜终于过去,我们扛着长枪短炮,揣着笔记本录音笔激情澎湃地坐在现场,等待大幕拉开,就在讲座进行到高潮的时候,领导突然发了一条对于我和S来说是毁灭性的消息———因为X讲座结束就要赶飞机离开,加之之前因为现场人数过度拥挤导致讲座延迟半个小时,我们十分钟的单访环节被迫给挤掉了。
得知消息的我和S坐在原地,仿佛已经感受到了那种所有努力和付出顷刻间灰飞烟灭的挫败感,在离讲座结束最后的半个小时里,我们愈发地坐立不安,想了无数planBCDE……向领导再三申请,但都遭到了拒绝。枯燥的等待让我逐渐难以忍受,心中慢慢发酵的不满让我意欲放弃。我收起录音笔和笔记本,问S要不要一起走的时候,S似乎也动摇了一下,连续几次关上又打开单反的开关,就在我已经开始安慰她:“突发情况对于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只要我们为之努力过,就算没白费力气,起码在我们心里这些都是值得的!”
没等我说完,她抓了一下我的手,抬起眼睛,看着我,然后缓缓地说出一句话:
“學长,可不可以陪着我再试一次?”
她的眼神有些闪烁,语气也透着渴求的味道,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刚刚进校媒做记者时的我,也是像她那样的义无反顾,不愿意选择放弃。我最终点了头,她眼睛亮起光,把单反收好,然后和我穿过礼堂拥挤的人群,跑了出去。
“我之前打听到X这次行程的住处,离咱们学校就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X讲完肯定要回住处收拾行李的,我们现在赶快去,肯定有机会访到她的!”
我没有再思忖这种方式采访成功的可能性,我只知道就算是失败,这也是最光荣的一次失败。因为,这点小小的勇气和冲劲,对于我和S,对于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年轻的人们来说都是值得珍惜的。
因为要经过一个拥堵的路口,我们放弃了打车的念头,就像电视上那些一百八十迈时速跑现场争取第一手新闻的记者一样,抬起步子就朝X的住处跑去。奔跑的时候,大风逆着我们而来,刮过我们的身旁,没有翅膀的我们此刻却要比鸟儿更加渴望翱翔。我的脑袋里一直回放着刚才S问我时的眼神,我自责为什么现在的我会那么轻易就选择放弃,当初的那份热情难道就这样消失殆尽了吗?
或许这就是成长所给我带来的副作用吧,在看过更多的风景,走过更多的路之后,再度启程,再次相遇时,却丢失了最初的热忱。看着前方终点路途遥远,就想着退却离开,无论沿途是疯狂还是难忘,只想要回到那个无风无浪的原点。
我忘记了我们跑了多久,只记得当我们到达酒店的时候两个人都喘成了一条狗,我们在大厅开好仪器,静静地等候着,祈祷上天可以让幸运降临。我们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换了无数种姿势,看着挂在墙壁上的各国钟表一起转过了半个圆,终于在平静之中听到了脚步声,X和同行的助理一起出现在门口,正朝着电梯口走去。
我和S朝着电梯口跑去,一边费力地解释着自己的身份,一边随时准备把采访的问题抛出去,但我们想得都太过简单,X身旁的助理不断说着:“今天老师她很累了,讲了好几个小时,嗓子都说不出话来了,你们赶快回去吧。”
然而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刹那,一切回音都落在了半空中。我赶忙问S有没有夹到手,因为电梯门关上的瞬间,我看见S朝电梯里递进去了一个东西。S摇头说她没事,我正要问她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时候,电梯门竟然又突然打开了。
③
“只给你们五分钟。”
电梯里X的助理朝着我们说了一句,然后扶着年过半百的X走了出来。
我百思不得其解,刚才还严词拒绝的对方怎么会这么快改变主意,同意我们占用X宝贵的时间来接受采访。接下来的五分钟,我和S显然都来不及追究这是为什么,但我们唯一知晓的是,我们做到了。
我们把之前准备的采访提纲迅速浓缩,在这短暂的五分钟之内完成了对X的采访,最后在送X上电梯时,X的助理忽然叫住我,把几张已经褶皱不堪的纸递给了我。
“这是刚才那个女孩丢进来的,是X看了才决定给了你们这五分钟。”
这不是我们之前准备的那几百道采访备选问题吗?我看着这些已经讨论过筛选过无数遍的问题,看到了最下面一行手写字———“X老师,这是我第一次做记者,我为这次采访足足准备了一周,恳请您成全我,哪怕一分钟也可以。”
是S的字体,我仿佛在这行字里又看见了她那双热切的眼,透出花火。
S走过来,猝不及防地,她给了我一个大拥抱,然后不断地朝我说谢谢。
“要说感谢的是我吧,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永远无法体会到这种成功的快乐。”
我拍了拍S的肩膀,紧接着出门找了一家咖啡馆,继续开工赶在凌晨把当晚的新闻稿写出来。
④
后来那篇新闻稿被评为了那个季度校媒最受欢迎的新闻,领导发了几百块大洋作为奖金,我和S又去了那家咖啡馆。我们点了这里最贵的咖啡,一直聊到深夜。最终,我把那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偷偷塞进了她的书包里。
因为,我在那几行字后面,留了一句:“谢谢你,在我想要后退那一步的时候拉住了我。”
再后来,每当回想起在校媒做记者的日子,这段经历都会首先浮现在我脑海里。
它就像一条长路途绵延在我的生命之中,是它教会了我,每当想要选择放弃的时候,就再坚持一把,因为此刻的我距离成功的终点或许还有着未知的漫长,可能是九十九步,九百九十九步,九千九百九十九步……
然而一旦我选择了放弃、回头,那么我离失败和原点就仅剩下了那最轻松的一步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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