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一条名叫扑通的小狗。三年前,它随我去了首都机场,在出租车上朝司机卖萌,在航站楼呼啸来呼啸去,玩累了趴在行李箱上和我玩自拍。扑通错认为这是一段美好的度假时光,但它很快就发现自己被塞进了航空托运箱,称完体重后沿着传输带渐渐远去,被陌生人拎起来,最后放置在机舱内一个黑暗角落。两个半小时后,它离开北京抵达我南方的家乡。
那趟旅程导致扑通落下了严重的心理疾病:只要坐上车就会浑身发抖哼哼唧唧,看到行李箱就尿裤子。
我把扑通送回了老家,这个决定实属无奈。那一阵子我出差得实在太过频繁,扑通作为一条狗,却特别怕狗怕猫,甚至是毛绒玩具。根本没办法放心把它寄养在外。
二
扑通从北京回到老家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担忧它的安危。“我们家扑通可乖啦。”我每次问及扑通,妈妈都这么回应。
凭借它超高的情商,扑通似乎安全地在家里生存了下来。每天爸妈回家,它都像迎接久别至亲一样欢呼雀跃。妈妈一进门就开心得赶紧抱抱它,奖励一块狗饼干,吃完了还得再抱抱。爸爸在扑通无比执着的求抱抱面前,也不得不和蔼亲切地回应:“好好好,好了”。
爸爸在阳台看报纸,它叼着球就过去,耐心观察着。爸爸有扔球的意思它就开心地去叼球,否则,它就坐在边上的狗窝晒太阳。更多的时候,它喜欢趴在两个客厅之间的角落里,一边看着妈妈在厨房里浓烟滚滚,一边注意爸爸在阳台里的动静。
午饭和晚饭也不需要收音机陪伴了。扑通对三餐极为关注,可以以站立的姿势坚持看主人吃完整顿饭,让人也能感觉到食物更可口。刚开始,爸妈吃饭时注意力完全被扑通吸引,看它撒娇卖萌,拿前爪拍拍你,在确认无望得到食物后,大吼大叫,表现得很不理智。
有一天早上,妈妈打电话来,动情地告诉我:“你爸爸和我说,从来都没养过小动物,也对小动物不感冒,但扑通改变了他的想法。”
前一天晚上,爸爸应酬喝醉了,回家蹲在马桶上哇哇大吐。把扑通急坏了,来回奔波,一会儿跑去拍拍爸爸,一会儿跑去叫妈妈。喝醉的爸爸一直夸:“扑通是个好同志!”扑通的日夜陪伴渐渐被爸妈所接受。到后来,他们吃饭时仔细确认餐桌上哪些是扑通可以吃的,哪些是它不喜欢吃的。妈妈不得不每天炖扑通喜欢的牛羊猪肉,她常常盛满一碗饭,自己扒拉一口白饭,把肉捣碎拌匀,浇上肉汤后再倒进狗碗里。爸爸就在边上一直喊:“够了够了,太多了,这么小一个肚子怎么能吃这么多?”然后不断地挑出小软骨碎骨丢到扑通的碗里。
晚饭后,爸爸左叫右叫,扑通都假装是个聋子。以前从来不碰狗的爸爸只能把扑通提起来,像夹个狗皮包一样,夹在腋下出门遛狗去。扑通极其不愿意出家门,一天三次的外出拉屎,对它而言简直像受刑,而不是放风。
三
2013年,我所在的杂志社策划了一个专题“远方的父母”。一个同事写道:“在我劝说下,母亲养了条狗,很懂事,里外跟着她,她说自己睡觉都觉得踏实了……我发现她总是能和狗说上很久的话,家长里短的,不重样。”
自从扑通回了老家,我爸妈似乎也如此。每天晚上爸爸边看电视边给扑通按摩,妈妈则是左一个“宝”右一个“宝”问扑通:“在家有没有乖乖的?”“要奖励啊,好好有奖励。”她中午常坐在小沙发上给扑通梳狗毛,边梳边和它说话,扑通总是呜呜叫,妈妈又是批评又是鼓励,能说上一大堆。
很多时候,我和爸妈也说不了那么多话。
回到家以后,诸如饮食、作息此类生活琐事,我似乎总是有各种不适应。但扑通却早已适应了爸妈的生活节奏。每天晚上吃完饭,八点不到就乖乖地溜进狗窝里,一觉睡到早晨六点。爸爸对此非常满意,常常夸奖它是条作息规律的好狗。
每次我过年回家,似乎打破了扑通的规律作息。它常常不愿意我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趴在边上陪我。爸爸喊它去睡觉,它极其不情愿又不得不服从命令地悻悻走开。半夜爸爸起来,发现倔强的扑通一直都没进狗窝,直愣愣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以我的经验,爸爸肯定会一掌拍过去。但这一次他却跑出来叫我:“快让你家扑通进窝睡觉,怎么坐在外面?”
这完全不像我印象中那个暴脾气的父亲。我记得扑通刚回家不久,他当着我的面打了扑通。那是在晚饭后,扑通也许认为自己在整个晚饭期间没有得到足够的奖赏,偷偷跑去厨房扒垃圾桶,叼了一嘴鱼骨头就往外跑。爸爸在客厅看见,大喝一声就冲了过去,吓得扑通赶紧吐掉。但爸爸还是不依不饶,拎起来打了一下。一掌下去,空气凝固。扑通低头认罪足足五分钟,爸爸自己也惊住了,站在那儿像雕塑一般。那是他第一次打扑通。之后,爸爸默默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把扑通叫过去,给它按摩。
我也仿佛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去了解过我的父母。有次表哥来家里邀我们出门,临走时,他看到我那严厉又寡言少语的爸爸竟然蹲在狗窝边上,用带着地方腔的普通话和扑通商量着:“扑通在家看家好不好?自己乖乖在家哈。”
“还用商量?”表哥捂嘴笑道。
爸爸对我的教育一直本着“无须商量”的态度,他是家里的一言堂。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早就对我采取不干涉的交流方式,从没要求我选择离家近的学校和工作,不逼婚不催产也毫不干涉我的生活。相比起来,我却是每年一度试图侵犯他们生活中那些固执的小习惯。
我曾经提出把扑通接回北京。妈妈敷衍我:“扑通现在总是自己拿主意呢。”我只好说,那你问问扑通,它回不回来?妈妈问了好几天,才磨磨蹭蹭告诉我,扑通说再看看。
回家后,妈妈看到我天天抱着扑通,就摆出一副割爱的表情说:“你这么喜欢,就抱回去吧。”我开心坏了,告诉扑通:“你要回北京啦。”爸爸从报纸里抬起头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漫不经心回应说:“假的啦。”爸爸严肃地说:“假的就不要乱说,扑通会想很久。”我说它是狗,哪里能听懂。
“每一句它都能听懂。”爸爸很认真。
四
离家的那天,爸爸妈妈带着扑通去机场送我。扑通在车里呜呜直叫,紧张得上蹿下跳。妈妈说:“车里突然多了个姐姐,扑通不习惯吗?”抱着它使劲地哄。
过去十几年,从家里到机场的这一程总是很沉默,大家都想说点什么,但又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听着交通广播台一路走。但扑通回家后的这几年,这一段路程成了它的表演时间,紧张、不舍、害怕、担忧,我们总试图分析它这异常的反应到底代表了哪种情绪。
到了机场,爸爸依然跑去看北京的天气预报,扑通在妈妈的怀里,四处张望。“看,它在找你爸呢。”妈妈说。
我隔着安检门拍下外面遥遥招手的妈妈,她怀里的扑通难分难舍地呜呜直叫。爸爸远远站在一旁,假装毫不在意却伸长脖子注视我。相聚之日的镜头一个个闪过,有那么一刻,我觉得相互依靠生活的每个画面,都可以不断重复过上一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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