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堂妹来北京,我们一起吃饭,她妹妹是个有些羞怯的小姑娘,还在念初中,块头却超乎常人,不仅胖,而且敦实,手臂和双腿上的肉都硬邦邦的,很精实。
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正在发育期,身体各个部分都在疯长,胖一点也很正常,我并没有太在意。
让我感到诧异的是,在整个就餐过程中,小姑娘一直透露出一种做贼心虚般的小心翼翼,她束手束脚、极不自在地吃着东西,目光偶尔和我撞上时,会飞快地移开,然后迅速搁下筷子,整个人显得坐立难安。
等到朋友去洗手间的时候,我对她说:“肚子饿就多吃点,你现在还不到减肥的年纪呢!”
在我看来,这句话稀松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但对面的小姑娘却突然低下头去,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我一下子慌了,忙问她怎么了。她抽抽搭搭地哭着,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我觉得好羞耻,已经这么胖了,为什么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食欲呢?为什么还是时时刻刻觉得饿呢?即使同学们都笑话我,给我起各种难听的外号,我还是抗拒不了食物,一边羞耻着一边大口吃着东西,我真的好讨厌这样的自己……”
她说的这段话让我觉得震惊,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小孩儿,居然已经感知到了口腹之欲这种最原始、最基本的欲望所带来的羞耻感。
在这个物质过剩的年代,我们实在有太多消化不了的东西,于是,人们开始以小为美,高喊lessismore,力求精致,虽然那么多人自诩吃货,但现代人都心知肚明,那不过是一个“我虽然爱吃但仍然瘦而美”的反转标签而已。在这样的社会氛围里,真的成为一个老饕,简直是件不可原谅的事。但即使这样,那些像朋友堂妹一样的人仍然无法压抑自己的胃口,这种压制不了的欲望成了耻感的来源。
我看着她的眼泪,不知道该心疼还是该悲哀。
我想起以前看的一部日本电影《槽山节考》,讲的是日本古代一个贫苦的山村里,因为长期粮食短缺,便形成了这样一种风俗:老人到了70岁,就要被子女背到槽山里等死,美其名曰供奉山神。69岁的阿玲婆已经到了进槽山的年纪,可她仍然身体硬朗,无病无灾,她还有一口好牙,胃口也没有被年龄所束缚。在那个时代,这是多么羞耻的一件事啊,小孩们改编着讽刺和侮辱她的歌谣,提醒着她一个年将70的老人应该恪守的道德——及时地死去。
除了这样的社会压力之外,阿玲婆自己心中也有着不可跨越的道德墙——已经到了该死的年纪,我怎么还有脸用这口好牙大口吃着本就短缺的食物。这种道德观念是长期的潜移默化所致,她感到自己健康的牙齿成了有伤风化的东西,她鄙夷和怨恨着它们,对自己能大口吃下饭感到无比羞耻。
因为这种内在的羞耻,她在井口没有犹豫地狠狠磕掉自己的两颗牙齿,鲜血淋淋之时仍在埋怨为什么只磕掉了两颗。
这种羞耻感,直到阿玲婆被儿子背到槽山峰顶,她终于得以从容地等待死亡时才得以平复,她坚守着近乎愚昧的顽固观念直到生命的最后。
时光隔了百年,社会物质从极度匮乏到极大丰富,可带给人们羞耻感的东西居然没有变化,口腹之欲这样最低等的欲望还在控制着人们的观念和行为,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有位朋友不止一次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她说自诩是高级动物的人类其实是最低级的动物,不吃饭就要死,不洗澡就会臭,时时刻刻在制造垃圾,脆弱而易病……
也许,从这个角度来看,生而为人,总归怀抱着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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