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治理天下以宽大为怀,百姓就会忠厚淳朴;治理天下过于严酷,百姓就会狡诈。灾祸啊,幸福就倚傍在它里面;幸福啊,灾祸就暗藏在其中。这种得失祸福循环,谁能知道它们的究竟?它们并没有一个确定的标准。正忽然转变为邪,善忽然转变为恶。世人看不透这个道理,迷惑的时间已经太久了,因此,有道的人处事方正而不显得生硬,虽有棱角也不会伤人,直率而不放肆,明亮而不耀眼。
【导读】
政治宽厚,人民就淳朴;政治苛酷,人民就狡黠。宇宙的矛盾都是对立转化的,统治者应方正而不生硬,有棱角而不尖锐,直率而不放肆,光亮而不刺眼。
【解析】
这一章先是说明“无为而治”的好处:国家政治宽大浑朴,民风自然就会淳厚。然后又讲祸福、正奇、善恶的概念。在老子看来,祸福、正奇及善恶并不是绝对不变的,一旦时空条件发生改变,那么它们往往也会朝着相反的方向转化。因此,做任何事情都要适可而止。
这一章顺承上一章,讲述得道明君治理国家的方式——无为而治。老子说:“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中,“闷闷”的意思是宽厚、仁大;“淳淳”的意思是自然淳朴。这句话告诉我们,如果统治者胄邕够施行无为而治的治国方略,那么人民就会摒弃私念而不妄为,回归到自然淳朴的状态之中二内心自然淳朴,人们就不会惹是生非,这样国家也就太平安定了。与此相反,如果统治者施行苛刻的政令,人民不但不会摒弃私念,还会为了满足私欲而相互争夺,当他们的承受能力达到极限的时候,必然会发生逆乱。反抗的过程其实是心智的较量,如果人民的心智不足以应付统治者,那么他们就会陷入绝境。
在本章中,老子还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哲学命题:“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句话旨在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即灾难和幸福是相依相随的,谁也不能脱离对方而独立存在。通过这句话我们知道,任何幸福的背后都潜伏着灾祸,但是灾祸并不是永远存在的,灾祸的反面就是幸福。我们都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典故,它讲的是一个老者失马复得,人们纷纷前来道贺,但是他并不认为这是好事。后来他的儿子从马背上摔下来,人们纷纷前来安慰,但是他也不认为这是坏事。所以并不感到悲伤。几天之后,官府前来征兵,他的儿子因摔伤而没有被征走。这则故事很好得诠释了老子的观点。由此可见,福和祸没有绝对的界限,为祸福而快乐或悲伤都是不明智的。所以,对于灾难和幸福,我们要学会坦然地面对,要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已悲”,这才是人生的大境界。
老子所处的时代,战乱频繁发生,人民在战乱之中苟且活命,时刻都在担心灾祸的降临。老子把人民的不幸归结为社会的变迁。古时,百姓生活安定,天下大治。后来,人们产生了私有观念,社会出现等级差别。便开始遭受压迫。正是这种压迫开发了人们的心智,他们开始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制造出各式各样的新奇器物。在上一章里,老子就否定了这些新奇器物。老子认为,这些古怪的事物滋长了人们的邪风,人们的思想也变得古怪起来。行为方式是由思想决定的,所以,在古怪思想的支配下.就会做出偏离大道、与大自然脱节的事情来,如对森林的乱砍滥伐,对动物的肆意捕杀,以及污染环境,等等。做出这种狂妄的行为,其结果就是生活的环境变得越来越差,最终危害了人们自己二再结合老子所处的时代,人们的私欲极度膨胀,不但热衷于名利的争夺,还直接占有他人的财物。人们占有的财物也时时面临着被人夺走的危险,所以这就决定了人们不会获得真正的幸福,而对福和祸的测定也变得麻木和没有指向了。
王弼《道德经注》
善治政者,无形、无名、无事、无政可举。闷闷然,卒至于大治。故曰“其政闷闷”也。其民无所争竞,宽大淳淳,故曰“其民淳淳”也。立刑名,明赏罚,以检奸伪,故曰“察察”也。殊类分析,民怀争竞,故曰“其民缺缺”。
谁知善治之极乎?唯无可正举,无可形名,闷闷然,而天下大化,是其极也。以正治国,则便复以奇用兵矣。故曰“正复为奇”。立善以和万物,则便复有妖之患也。
善于治理政事的人,不施用刑罚、不给人冠以或好或坏的名节、没有事务可做也没有政策可实行。统治者无所事事,才能达到安定繁荣。所以说统治者应当无所事事,没有作为。百姓没有矛盾、没有争夺,宽容淳朴,所以说百姓也会变得朴实淳厚。设立刑罚和官职,赏罚分明来检查惩处奸诈虚伪的人,所以说赏罚清楚明白。人们明确认识到事物之间的区别,对不同的事物持不同的态度,百姓都想争夺名利,所以说百姓变得狡诈、不满。
怎样才能治理得完美呢?只有不确立什么标准,也没有刑罚的名称和尺度,无所事事,而天下顺应自然的规律发展,这样才是完美。用行政和法律手段来治理国家,则还会回到诡诈地动用武力的状态,所以说正的还要转变为邪的。立善的人和事为模范、标准来促使万物效仿,则不会再有邪恶出来为患了。
人之迷惑失道固久矣,不可便正善治以责。以方导物,令去其邪,不以方割物。所谓大方无隅。廉,清廉也。刿,伤也。以清廉清民,令去其汙,不以清廉剥伤于物也。以直导物,令去其僻,而不以直激拂于物也。所谓大直若屈也。以光鑑其所以迷,不以光照求其隐慝也。所谓明道若昧也。此皆崇本以息末、不攻而使复之也。
人迷惑,不合于道已经很久了,不可以马上就苛求百姓符合正直善良的标准。以方形的正直特性来教导事物,让事物去掉不正当的,而不以锐折的角来伤害事物。这就是所谓的大的方形没有角落。廉,是干净的棱角的意思。刿是伤害的意思。用干净的棱角来引导百姓,剥去他们的污浊,而不刺伤其他的东西。用直的东西来教导万物,让万物去掉身上的邪僻,而不以直的来刺激、激怒万物。这就是所谓的真正的直像弯的一样。用光来照亮迷蒙,不以光照来隐匿自己。这就是所说的明亮的道像是晦暗的。这都是崇尚根本而平息表面、次要的问题,不使用强力而使其恢复。
苏辙《老子解》
天地之大,世俗之见有所眩而不知也。盖福倚于祸,祸伏于福。譬如昼夜寒暑之相代,正之为奇,差之为妖;譬如老稚生死之相继,未始有止,而迷者不知也。夫惟圣人出于万物之表,而揽其终始,得其大全而遗其小察,视之闷闷,若无所明,而其民醇醇,各全其性矣。
若夫世人不知道之全体,以耳目之所知为至。彼方且自以为福,而不知祸之伏于后。方且自以为善,而不知妖之起于中。区区以察为明,至于察甚伤物,而不悟其非也。可不哀哉!知小察之不能尽物,是以虽能方、能廉、能直、能光,而不用其能。恐其陷于一偏而不反也。
天地的大,世俗的眼界昏花而不能透彻了解。所以幸福始于灾祸;灾祸就潜伏在幸福之中。昼夜寒暑的更迭,正像正直的变成奇诡的,善良的变成邪恶的;生老病死的相继,没有开始却有结束,迷惑的人不知道。只有圣人是万物的表率,能够从始至终完全了解,领悟了宏观的、根本的、长久的,而忽视那些具体的、表面的、暂时的,看起来无所事事,糊里糊涂,而他的百姓品德淳厚,本性都得以完全。
世人不能领悟完整的道,以为听到的看到的就是完全的了。当他们自以为享福的时候,并不知道祸患就在未来潜伏着。当他们自以为善良的时候,不知道邪恶正在心中萌发。只以分辨、区别为明白,对于事物本质的歪曲不觉得不对。这不是很可悲吗?圣人知道细节的区分和辨别不能完全了解事物,所以虽然能够利用方的、清廉的、直的、光明的,却不发挥它们的特征、性能。恐怕它们局限于事物的一个方面而不能回到平衡。
【经典解读】
上一章老子论述了应“以无事取天下”,以及对统治者的要求:“无为”、“好静”、“无事”、“无欲”。本章则从不同治理方式下人民的表现和事物间对立转化的自然规律方面进行论证,提出统治者要:“不割”、“不剃”、“不肆”、“不耀”。
“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政治宽厚,人民就淳朴;政治苛酷,人民就狡黠。两种不同的政治手段,得到两种不同的民生状态。正如上章所言“法令滋彰,盗贼多起”,人民的本性是如婴孩般纯朴的,如果能无为而顺应他们的本性,人民必然保持淳厚、朴实,可惜统治者总是妄想以自已的法令来改变人民、滋扰人民,最后人民不仅没有变得更好,反而学会了巧诈和虚伪。老子因此告诫统治者,治理国家要宽厚温和,不能苛察狭隘。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是老子所有言论中最著名的话语之一了。它告诉人们,祸患中孕育着幸福,幸福中隐含着灾祸;身处于灾祸悲伤之中,要坚定自己的信念,等待幸福来敲门,在成功富贵之时,要时时警醒,防止隐藏着的灾难忽然降临。《准南子》中记载了“塞翁失马”的故事:
长城一带的人中,有位擅长占卜的人。有一天,他家的马忽然跑到了北方胡人那边。乡亲们都为此来慰问他。那个老人说:“这怎么就不能变成一件好事呢?”过了几个月,那匹马带着胡人的良马回来了。邻居们都前来祝贺他们一家。那个老人说:“这怎么就不能变成一件坏事呢?”他家中有很多好马,他的儿子喜欢骑马,结果从胡人的烈马上掉下来摔得大腿骨折。人们都前来安慰他们一家。那个老人说:“这怎么就不能变成一件好事呢?”过了一年,胡人大举入侵边境一带,壮年男子都拿起弓箭去作战。靠近长城一带的人,绝大部分都死了。唯独那个老人的儿子因为腿瘸的缘故免于征战,父子得以保全性命。
“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剃,直而不肆,光而不耀”,是上两章内容的延续,依然是告诫统治者不可骄奢自大、不可刚愎自用,要和光同尘,守下持虚。只有这样才能成为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只有这样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领导者。
【哲理引申】
人们都希望自己能明察秋毫,对于任何事都弄得明明白白的。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一个人如果过于精明、过于较真就会让自己显得锋芒毕露,就会没有朋友,甚至弄得没有人愿意接近,愿意打交道。尤其是一个统治者、领导者不能过于“精明强干”,不能过于“明察秋毫”,一定要给手下一定的自由空间,让他们能够自由地发挥,当他们犯了错误,不能过于苛刻,一定要有包容之心。领导者应该能心胸若渊,容纳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同时也包括一些缺点和不好的现象,做到“方而不割,廉而不剃,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管仲和鲍叔牙是生死之交,但却不推荐鲍叔牙为相,就是知道他过于苛察,不能容人之短。唐代陆贽说:“若录长补短,则天下无不用之人;责短舍长,则天下无不弃之士。”只有懂得“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之道理的人才能够集天下贤才而用之。
春秋时,鲁国阳虎因为政见和孔子不和屡受孔子批判,他很有才能,但更有野心。他是鲁国季孙氏的家臣,却软禁少主季孙斯,自已独掌大权。孔子本来对鲁国国政掌握在三桓之手就十分不满,如今三桓的大权也掌握在了家臣的手中,可以说在孔子眼中,阳虎是无道中的无道了。
阳虎执政时,四处安排亲信,将那些对现状不满的贵族们都拉到自己身边,准备发动政变,夺取政权。前502年,阳虎指挥季孙氏军队,挟持季孙斯到都城曲阜东门外赴宴,准备一举消灭三桓。但是政变失败,阳虎无奈,只得逃亡齐国。
齐景公考虑到他是个人才,便收纳了他,然而在齐国,阳虎又不老实了,积极贿赂齐国的当权派,很快便得到了齐景公的重用。于是他向齐景公建议:乘鲁国尚未恢复,乘机攻打他。齐景公犹豫不决,就去请教鲍文子鲍国。鲍国说:“阳虎很有本事,深得季氏宠信,但阳虎却想杀死季氏,进而祸乱鲁国。这个人曾说过‘为仁不富,为富不仁’这句话,他是一个只知利害,丝毫不讲道义的人。现在鲁国总算免除了这个祸害,您却收容他,听信于他,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齐景公一想,对啊,这个阳虎向来都是个假公济私的小人,他要我出兵打鲁国,八成没安好心。景公越想越觉得这个阳虎是个危险人物。于是立刻下令逮捕阳虎。阳虎得到消息后,又开始了逃亡。
他辗转至晋国。投奔了晋国上卿赵简子,赵鞅早就听说了阳虎的才能,就委阳虎以大任。孔子听说赵鞅收纳了阳虎这样的乱臣贼子后,愤愤地说道:“赵氏一定要有灾难了!”赵鞅的左右也劝诫道:“阳虎这个人很善于窃取他人的国政,怎么能让这样的人物来辅佐呢?”赵简子微微一笑,说:“阳虎所善于窃取的都是可以被窃取的政权。”
时间一久,果然阳虎又有些飘飘然了,开始大肆敛财,并聚集了一帮门客。一日,赵简子召见阳虎,将一书简给他,上面赫然记录着阳虎网罗家臣、侵吞库金的事实。阳虎看过以后,吓出一身冷汗,以后行事再也不敢胡来了,悉心辅佐赵氏。因为阳虎的才能,赵氏大治,赵简子也成为了晋国最强大的世卿。
孔子这样最有智慧的人,竟然也有预言不对的时候。可见,赵简子在用人上果然很有一套。他能泣思犯颜直谏的周舍,能包容违背自己命令的尹铎,能重用偷奸耍滑的阳虎,可谓是明智而又不苛察,坚定而又不刚愎,所以能够笼集各种人才,使其家族不断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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