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墙角那棵小梨树,柔弱的枝头倚在土坯墙上,吃力的撑着花朵的重量。
今,是啥日子?娘问爹。
啥日子?爹抬头看看梨花上面的晴空:好日子,今年天暖和得早,今天我要泡稻芽子,要翻犁秧底子。打满水,育秧、割菜籽、收紫云英,农活脚跟脚撵上来了。
我说的是小妮子。小妮子?咋了?今个她过生。过生不就过生吗。爹淡不拉几的说着,点上一支粗烟,鞭子抽的一般往田里走。不是我给你吵,小妮子多大了?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今年你咋说也得给她买一件新衣裳。娘冲着爹的脊背喊。
三十几年前的那个四月初一,白露河埂坡杂草丛间,散生着一颗颗猫爪草,春日的阳光,都融化在了猫爪草的花瓣里了。小妮子蹲在草丛里,一把小铲子,一只桑条子筐,她在剜猫爪草。她在剜她的金疙瘩:淘去泥沙,晒干,能卖一块钱一斤。小妮子想买一件花褂穿。穿上新花褂,迎风,张开双臂,奔跑……跑着跑着,人就飞起来了,飞成了一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哎吆一一小妮子想入迷了,用力过猛,铲把子把昨天磨的泡又擦破了,一股黄水在她手心粘乎乎的。
娘许她了,爹没钱给她买,她用她自己剜猫爪草卖的钱买。可这猫爪草在草丛间给她捉着迷藏。猫爪草株矮,有时埋在草丛里,扒开草丛才能看得见;有时看见了,用力剜起一坨土,掰开,里面没有,这一颗,根,是斜的;有时,看着把茎扯直了,一铲子下去,那小滴滴的肉质小块根被削成两半,或直接铲烂了;有时,拨开草根,猫爪草的根部被一层巴根藤或茅草护得严严实实……小妮子剜猫爪草时,还要不时地站起来,看看远处的牛。也就是说她是一边放牛,一边得着空剜。水牛爱下水,她又不能像男孩子一样,吆喝不上来,赤条条的扎进水里去赶,她要不时地把牛从河边截到埂坡上。
一颗一颗的剜,一枚一枚的攒,晒干一小捧,小妮子就把它装在蛇皮袋子里。蛇皮袋子渐渐鼓囊起来,小妮子新花褂的梦想渐渐鼓囊起来。
端午节,天没亮,娘把小妮子喊起床,拉起睡得迷迷瞪瞪她,一起下田拔秧苗去了。爹去赶集,化肥不够了,他去买化肥。拉起架子车,走出村口,爹又折了回来,提起一袋子鼓鼓囊囊的猫爪草,掂量掂量:这鬼妮子,还真剜不少呢。爹回来的时候,遇上了雷阵雨,车轮子上卷上了厚厚的泥巴,他弓腰驼背,登直后腿,把架子车拉了回来。气,在嗓子与嘴巴之间,喘着。
猫爪草呢?娘问。我卖了。钱呢?钱钱钱,我能吃了吗?一根油条我也舍不得买,饿的我肚皮贴在脊背上。爹,火了起来,把几张毛票掏出来一攥一摔,皱巴巴落在地上:他弟兄两个这个星期回来,米还有,上哪给他们找菜金钱?
那我不管,小妮子的褂子还是前年我的旧衣裳改的,现在穿的包不住个人了。娘,哭了。
好好好,爹咬着牙说:让他弟兄两个都给我从学校滚来家,这个学,不上了!娘,哭出声了。
小妮子,还是剜猫爪草的那个姿势,她脸朝里,蹲在地上捡钱。捡一张,吹吹灰,摊在膝盖上展平了,再捡起一张……捡完了,在腿上整得齐刷刷的,双手合在胸前,紧闭一会眼睛,等把泪水关闭了,等把泪水全咽下肚里,缓缓起来转身,双手把钱送到娘的面前:娘,不哭,钱,留着给俺哥上学用!
小妮子跑出了家门。跑出了家门的她,想起的是别等牛跑没见了,她朝白露河滩跑去。一路上,荷花粉了,荷叶碧翠;晚霞红了,彩云飘飘。这,都是她的花衣裳。
白露河畔有个风俗,做寿,要提前一年的。比如六十寿,五十九岁做。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小妮子今年四十九了,稀疏的头发黝黑的皮肤。名牌大学毕业,已在大城市落户的女儿,生磨硬泡把她接来,要好好给母亲做个寿。三月三十一的夜晚,女儿陪她从繁华的步行街东头逛到西头,母亲啥都不要。在最后一家商场里,母亲站在了橱柜前,盯住了一件丝绸花褂,五个六个瓣的花儿,在她眼前摇曳着盛满阳光的猫爪草的金黄。
妈,你真有眼光,这件穿着,年轻漂亮。
好,你帮娘买吧。娘不穿,闲了拿出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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