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次见到齐林是三年后,在表哥的酒吧里。他原本忧郁的眼睛里,多了开朗的阳光。
表哥的酒吧曾像霜打的晚秋向日葵,一直开得不景气。这天,他电话求助我,让我代他监工几天,要把酒吧装修成3D效果。我没想到,来做墙体和地面彩绘的是齐林。他激动地握紧我的手,感谢我曾经对他的帮助。
三年前,我作为一名媒体记者,深度报道过关于齐林涂鸦“炸街”的事。他那天站在法庭上,身穿白色的学生装,一脸茫然和无助,每回复法官一句话,都要求助地望向他的律师。
高中时,从小酷爱美术的齐林,瞒着家里报了绘画班,本想高考时报考鲁美学院,父亲却坚决不同意,让他考了好找工作的财经大学。上大一的齐林,疯狂爱上了涂鸦,一边继续在美术补习班深造,一边找一些零活干。他给一个酒吧做了五天五夜内墙涂鸦,挣了五千元,让他兴奋了好久。
一天夜里,他和补习班的一个同学在穿过一条老街巷时,看到斑驳陈旧的墙壁上到处贴着膏药一样的小招贴和花花绿绿的标语,觉得难受极了。两个人买来喷漆做起了“炸街”涂鸦。
当警察去学校带走他时,齐林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在国外流行的“炸街”,怎么成了损坏公物的刑事罪?他一口咬定就他一个人涂鸦,没有供出另一个同伙。
齐林在拘留所里待的那些日子,吃尽了苦头,经常受狱友欺辱,撕他的画纸擦屁股。一天晚上,他忍无可忍地爆发了——猛地把手拍在木板床上,对着欺负他的人大喝一声:“老子,有枪!你们再欺负我,小心毙了你!”所有同室人都惊呆了,一把黑亮的手枪和寒光闪闪的匕首,躺在雪白的纸上。这事也惊动了狱警,可谁也没找到凶器。等他被释放那天,他们才发现,那是他画在纸上的刀和枪——和真的一样。
经过我在各媒体上的呼吁,齐林被保释了出来。他陷入这次犯罪的阴影里,好久都没走出来。每天把自己放进儿童游乐场,缄默地荡秋千、滑滑梯、骑木马——他很孤独很无助。他在日记里写道:蛟龙失水砚池枯,狡兔腾天笔势孤。百事不成真画虎,一枝难稳又惊乌。他还把拘留所的监仓号和自己的编号都文身到胳膊上。每天,除了画画就是睡觉,连学都不上了。我给他做了好长时间的心理辅导,直到他重返学校,我才放心。
忙碌在表哥酒吧里的齐林显得更成熟,更有艺术感了,留长的头发扎成了月牙辫子,年轻的面庞多了坚毅和沉着。他自我解嘲地说:“经历了那场涂鸦惊梦,如同孙悟空进了八卦炉,杜丽娘游园梦醒,我的艺术细胞大难不死,繁衍茂盛,不易啊!”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经过半个月的忙碌,表哥的3D酒吧焕然一新。顾客们纷至沓来拍照喝酒,不断惊叹。酒吧内四周的墙壁上生机盎然,上面好多窗子敞开着,窗外是阳光、草地,有树林,有竹林,有梅林,有桃花林和樱花林,有怒放的各种野花,还有海洋和沙滩,各种小动物从窗口探过头来,真的一样。
顾客们都说,能感觉到阵阵鸟语花香从窗口飘来。更绝的是,在墙壁下方设有几条荷花池的条形水沟,有排水的竹管从墙上流水到沟渠里,一朵朵或粉或白的荷花肆意绽放,清澈的水里还有红红的鲤鱼在游。有好动的孩子,趴在水边抓鱼,急得直哭也抓不到,引来家长呵斥:小傻瓜,那是画上的鱼,你能抓得到吗?
表哥对这次装修特别满意,他让我给了齐林双倍的工钱。当他置身生机盎然的酒吧时,把自己灌醉了,拉着我的手重复一句话,我他妈的是个胆小鬼!
在我的追问下,他又笑又哭,红着眼睛说,你不懂,当年那个和齐林一起涂鸦“炸街”的人就是我,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涂鸦了。我特羡慕齐林,他是个爷们儿,挺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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