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无意识的,在闲暇时甚至睡梦中,她身处的环境常在我的脑海中出现,那封闭窄小的控制舱,奇怪的隔热太空服……后来这些东西在我的意识中都隐去了,只有一样东西凸显出来,那就是在她头顶上打转的失重的铅笔。不知为什么,一闭上眼睛,这支铅笔总在我的眼前飘浮。终于有一天,上班时我走进航天中心高大的门厅,一幅见过无数次的巨大壁画把我吸引住了,壁画上是从太空中拍摄的蔚蓝色的地球。那支飘浮的铅笔又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同壁画叠印在一起,我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怕封闭……”一道闪电在我的脑海里出现。
我发疯似的跑上楼,猛砸主任办公室的门,他不在,我心有灵犀地知道他在哪儿,就飞跑到存放眼睛的那个小房间,他果然在里面,看着大屏幕。她在大屏幕上,还在那个封闭的控制舱中,穿着那件“太空服”,画面凝固着,是以前录下来的。“是为了她来的吧。”主任说,眼睛还看着屏幕。
“她到底在哪儿?!”我大声问。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她是‘落日六号的领航员。”
一切都明白了,我无力地跌坐在地毯上。
除了太空,还有一个地方会失重。
“落日工程”是一系列的探险航行,它的航行程序同航天中心的其他航行几乎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落日”飞船不是飞向太空,而是潜入地球深处。
第一次太空飞行一个半世纪后,人类开始了向相反方向的探险,“落日”系列地航飞船就是这种探险的首次尝试。
我记得“落日一号”发射时的情景。那时正是深夜,吐鲁番盆地的中央出现了一个如小太阳般的火球,当火球暗下来时,“落日一号”已潜入地层。只在潜入点留下了一个岩浆的小湖泊,发出耀眼的红光。那一夜,在几百公里外都能感到飞船穿过地层时传到大地上的微微震动。
宇宙航行是寂寞的,但宇航员们能看到无限的太空和壮丽的星群;而地航飞船上的地航员们,只能从飞船上的全息后视电视中看到这样的情景:炽热的岩浆刺目地闪亮着,翻滚着,随着飞船的下潜,在船尾飞快地合拢起来,瞬间充满了飞船通过的空间。飞船上方那巨量的地层物质在不断增厚,产生了一种地面上的人难以想象的压抑感。
“落日工程”的前五艘飞船都成功地完成了地层航行,安全返回地面。“落日六号”的航行开始很顺利,但在飞船航行15小时40分钟时,警报出现了。从地层雷达的探测中得知,航行区的物质密度急剧增高,物质成分由硅酸盐类突然变为以铁镍为主的金属,物质状态也由固态变为液态。飞船显然误入了地核区域,“落日六号”立刻紧急转向,企图冲出这个危险区域。当飞船在远大于设计密度和设计压力的液态铁镍中转向时,发动机与主舱接合部断裂。失去发动机的飞船在地层中失去了动力,“落日六号”在液态的地核物质中向地心沉下去。
现在的地航飞船误入地核,就如同21世纪中期的登月飞船偏离月球迷失于外太空,获救的希望是丝毫不存在的。
好在“落日六号”主舱的船体是可靠的,船上的中微子通信系统仍和地面控制中心保持着完好的联系。以后的一年中,“落日六号”航行组仍坚持工作,把从地核中得到的大量宝贵资料发送到地面。飞船被裹在6000多公里厚的物质中,船外别说空气和生命,连空间都没有,周围是温度高达5000摄氏度、压力可以把碳在一秒钟内变成金刚石的液态铁镍!它们密密地挤在“落日六号”的周围,密得只有中微子才能穿过,“落日六号”是处于一个巨大的炼钢炉中!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命算什么?仅仅能用脆弱来描述它吗?
后来,航行组中的另外两名地航员在事故中受伤,不久相继去世,从那以后,在“落日六号”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现在,“落日六号”内部已完全处于失重状态,飞船已下沉到6300公里深处,那里是地球的最深处,她是第一个到达地心的人。
她在地心的世界是那个活动范围不到10立方米的闷热的控制舱。飞船上有一个中微子传感眼镜,这个装置使她同地面世界多少保持着一些感性的联系。但这种如同生命线的联系不能长时间延续下去,飞船里中微子通信设备的能量最后耗尽,这种联系在两个月前就中断了,具体时间是在我从草原返回航天中心的途中。
“落日六号”的中子材料外壳足以抵抗地心的巨大压力,而飞船上的生命循环系统还可以运行50至80年,她将在这不到10立方米的地心世界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我听到了她同地面最后通信的录音,这时来自地心的中微子波束已很弱,她的声音时断时续,但这声音很平静。
“……今后,我会按照整个研究计划努力工作的。将来,也许会有地心飞船找到’落日六号并同它对接,但愿那时我留下的资料会有用。请你们放心,我现在已适应这里,不再觉得狭窄和封闭了,整个世界都围着我呀,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上面的大草原,还可以清楚地看见那里的每一朵小花呢……”
在以后的岁月中,地球常常在我脑海中变得透明了,在我下面6000多公里深处,我看到了停泊在地心的“落日六号”地航飞船,感受到了从地球中心传出的她的心跳,听到了她吟唱的《月光》。
有一个想法安慰着我: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我离她都不会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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