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海出狱,就被高墙外猛烈的太阳光刺痛了眼睛,险些跌倒。年轻人一把扶住他,笑道:“叔,我接您回家。”刘向海第一次见到他,就问:“你是刘沙?”年轻人笑道:“是。我妈让我来接您。”刘向海又问:“你妈好吗?”他点头:“好!”
十年前,刘向海丢了公职,也丢了婚姻和女儿,老父老母已经作古,如今在城里再无立锥之地,也没有人需要告别,他就坐上年轻人的白色宝马车,一路向北。
刘向海出生在城北三十公里外的下刘村。
那儿有条水清沙黄的大河,叫黑河。河南上刘村,河北下刘村,两村同源,老死不相往来。河上原本有座高桥,也被先祖拆了,唯有一根横河粗绳,一条无人小舟,供病残者与孩子过河,其他人宁可绕远路,也不从对方村里过。刘向海在村小读完书,要去镇上读,得天天过河。父亲告诫,不许碰上刘村任何东西,尤其是人。“为何?不是一个祖宗吗?”父亲叹息,“就因为同宗,才打了死结。”他不信。“啪!”父亲打了他一耳光,恶狠狠道:“给我记住!”这是父亲唯一一次揍他。
母亲说,老辈子上刘村一个男的,爱上咱村一个女的。那时没船,男的夜夜游来幽会,情事败露,两村人高举火把对峙两岸,他们游到东堵到东,游到西堵到西,就是不许他们上来,结果双双溺死河中,才拖上岸。母亲问他懂了吗?他后背脊冷飕飕的,点头。
刘向海在镇上读了七年书,与上刘村的刘蕊同为班干部,一起上学,一起共事,三年不说一句话。有天放学途中,突发暴雨,两人在西凉亭躲到午夜,伸手不见五指,村路泥泞,刘蕊摔倒,他扶她起身,牵手同行。他送她回家,摸到河边,洪水汹涌,找不到船,又折回,敲刘蕊家门。她谎称是戴村同学,留他一宿。此后,人前人后,他们判若两人,上下学路上,刘蕊偷偷塞给他好吃的,他偷偷塞给她纸条、情书夹情诗。又过四年,高考结束,告别学校,他们结伴回家。一路越走越慢,他送她到家,她又送他到河南岸。夕阳斜照,大地罩在一片模糊的玫瑰色中,烟波生愁,他不想上船,低头只顾用大脚趾头在沙滩上比画。
他画的字,在河滩上只能存在一小会儿,在上次河水退去到下次河水涌上来之间那么一点时间。这样更好,他可以在同一个地方反复地画。他画得专心,出神,仿佛他画的是神符,具有魔力。刘蕊叫了两次,他听而不闻。她上前,见到沙滩上的字,顿时愣住了。
那两个字,他一挥而就,但河水一涌,字就没了。
她故意大声问:“你写的啥?”
他惊吓不小,连退两步,差点摔倒在河里。
“我没写啥。”
“你写了,”她霸道地问,“说,写了哪两个字?”
“我……”他轻轻地说出那两个字。
“大声点,我听不到。”
他大声喊,她慌忙捂住他的嘴巴,“你作死呀,招来人咋办?”
那一晚,他们宿在了船上。
入秋,他去重庆,就读于西南政法大学。她名落孙山。两人海誓山盟,挥泪作别。他给她写信,不敢寄。她给他写信,收不到。他随那年第二场大雪赶回来过年,谁知她结了婚,肚子都大了。又听说她寻过两次死,都没死成。他在河北岸徘徊又徘徊,扎心割肉地想她,但他终究没有过河问个明白。明白又咋样?两村是绝对不许通婚的。
宝马车驶过上刘村,新农村令刘向海瞠目结舌。刘沙指指一片高楼群,说是他妈的公司。他轻轻嗯了声。二十五年前,他回到县城,先在检察院工作,后调到法院任职。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刘蕊在县城找了很多人,唯独没有去找他;他听说了,找到了她住的宾馆。他们沿着古老的护城河漫步,很少说话,只是静静地行走在月光下,走累了,他们就在河埠头的青石板上并肩坐了一宿。当鲜亮的朝霞打到她疲倦的脸上,他起身蹬了蹬麻木的双腿,再扶她起身。刘蕊也是事后才知道,他托人拯救了将倾的大厦——她的公司,但是他自己却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刘沙从手套箱里摸出对折的文件袋,递给他,笑道:“叔,我五岁那年,妈就离了,就一直单身着。她这辈子不容易,公司是她的命,整个村能富裕,是她领着大家奔小康的。”刘向海打开纸袋,见是一份亲子鉴定书。刘沙笑道:“叔,时代变了,您和妈不用浸猪笼。”刘向海看了鉴定书后,微笑着对刘沙说,还叫叔呀,该改口了吧!
宝马车驶到一座大桥边,停了下来。
河上能见到两座桥,这是其中一座,就在原先摆渡的位置。刘沙请刘向海下车,向河东岸扬了下手,对他说:“爸,妈就在那边等您。”刘向海沿着漂亮的河堤缓缓地走去,随即他加快脚步,和着心跳的节奏小跑。他气喘吁吁,羸弱的身体有些吃不消。她长发飘逸,一袭白衣,站在河滩上,清水一浪一浪地抚着脚踝,只顾低头用大脚趾头画字。
三个字,湿漉漉的,颜色比河滩深。
他鼓足勇气喊她的名字,却喊出来两行滚烫的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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