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有五个女儿、两个儿子。当年老伴生小儿子时,乳汁少得像蚂蚱血。邻村有人想抱养,他梗着脖子对来人吼:“你抱养干啥?俺要孩干啥?我不嫌多。俺老六叫福娃,小七,起名还叫金娃哩。”一句话,把来人噎得像吃了翻鳖子,气哼哼地走了。他又对老伴说:“伤啥愁?活人能让尿憋死!”
老李不壮实,个子像秫秆,胳膊上的青筋像逶迤凸起的田埂。他每天上工时,除了必带的农具,总再捎带一根捆柴草的绳子和一个装野菜的草篮。
他也有休闲的时候,晚上点亮煤油灯,屋中间的两个大铁盆里,是老伴放好的洗澡水。孩子们一见水盆,立刻狂欢起来,像群水鸭嘎嘎嘎地争先恐后跳到水里,你用手撩我,我捧水浇你;你拍我的肚皮,我挠你的痒痒。这嬉闹劲啊,能穿过土坯墙搅动单调的夜色。有人气儿才是家呀!眼前这景象消融了他一天的疲劳,让他眉眼都透着乐,咧着嘴对老伴说:“咱俩有奔头呵,到老了,这群活猴可都是孝子呀。”
在他的呵护下,孩子们像水泡豆一样,一天天长大。到他们都相继成家后,他的身板却像被大鱼坠住的鱼竿,深深地弯了下来,连走路都用上助力凳了。
老伴到城里给福娃带娃,老李在老家为金娃看家。家里的人气儿无奈被分两处,他成了村口的活雕塑。
前年,老伴病重拉回老家,他见到老伴时像失而复得般一把抓住她的双手,捧到脸上来回揉搓,揉搓,俩人无言地对望着,像看不够似的,眼泪也不停地往下流。临终时,老伴丢下一句话:“孩们忙,你要学会照顾自己。”
是呀,女儿们忙中抽闲来看他,各种色彩的食品纸箱里盛满对他的孝意,给的零花钱没让他衣兜空过,全家福在墙上与他朝夕相处着。“我啥都不缺,你在那边别操我的心。”他每天都对着床前桌上放的老伴遗像,不嫌烦地苦笑着汇报。
回来忙三夏的金娃夫妇,后天就该回工地了。家里就又剩下老李一人了。
金娃在家这几天,只顾田里忙进忙出,也没空儿与老李闲聊。这天,当最后一块地也点上玉米,他扛着锄头,草帽歪戴在头上,手抹拉一下脸,地动山摇般咳了两声,随即电影《李双双》中孙喜旺的唱词便从干渴沙哑的喉咙里溜了出来……他一步三摇向家走着,当唱到最后一句“真得发”时,正高音的那个“发”字陡然像被大风刮折的树枝,咔嚓一声断了下来。他看见父亲坐在家门口的助力车上,头深深地埋在两膝之间,一只手在地上按着,一动不动。他“啊”了一声,惊出一身冷汗,抡掉锄头,三步并作两步呼着父亲跑了过来,待到跟前时,却放慢了脚步,他听见父亲正在数数:“七、八、九、十……”歪头细看,原来父亲正专注地看蚂蚁搬家!他长吁一口气,忍住要流出的眼泪,默默地蹲在父亲身旁,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朝蚂蚁点去。
“你干啥哩?我已查过那几个了,你在这乱点,会让我查乱的。”父亲气哼哼地用树枝拨开他拿的树枝,嚷着。他又故意地反拨开父亲的树枝,使劲点在蚂蚁上。“看,你这人咋恁犟哩?一边去!”父亲说着生气地又把他的树枝猛地拨开并抬起了头,混沌的眼睛眨了又眨。“哦,你!活儿干完了?”他淘气地朝父亲挤了一下眼,手放嘴上“嘘”了一声,又用树枝碰了一下父亲的树枝,指了指地上正忙碌的蚂蚁。父亲咧开没牙的大嘴,表情如孩童般地笑了,随即弯下身,与他一起开始从“一二三四”数起地上的蚂蚁……
晚上,厨房里,金娃对老婆说:“明天,咱把新宅里的东西都搬到这老宅里。”老婆皱着眉问他:“干啥?后天不是该走了吗?”金娃走到门口,望着满天繁星,哽咽着说:“我想在家办个老年代养所,不能再让像父亲一样爱热闹了一辈子的老人,白天看蚂蚁搬家,晚上数星星眨眼……”
点评:
这是一个老年人苦度余生的小说,让人看了感慨万分。年轻时,父母为了把孩子抚养成人,含辛茹苦。待他们成家立业,父母已垂老得不能动弹。小说最突出的是设计了一个很新鲜的细节:老人在看蚂蚁搬家。做事已经没有力气,孤独无人陪伴,只有默默地看蚂蚁,打发无聊的时光,苦度余下的岁月。小说不是直接的宣泄,而是用生动的细节,让人有所感、有所知、有所悟、有所痛。实践再一次证明,生动、特别的细节,是微型小说取得成功重要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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