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秋,自贡盐商余述怀紧皱着眉头,在自家书房里不停地踱着步。端茶进来的夫人崔氏见惯丈夫不急不躁的样子,心里顿时有些不安,忙问道:“述怀,可是遇上难事了?”余述怀抬头看了眼相濡以沫的妻子,停了一下脚步,还是摇了摇头。妻子为人贤淑端庄,但这商场上的事却是不懂,何必让她烦心。
崔氏也明白,有些事情是自己帮不上忙的,因此也不打扰余述怀。只是回到后宅,崔氏还是忍不住对女儿余话秋:“不知道你爹有什么难事,那眉头拧得像打了结似的。”余话秋听了不禁瞪大了眼睛,自她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发愁,如今竟遇着难事了,这倒是稀奇了,于是将手中的绣花绷子往崔氏手中一塞,道:“我去书房瞧瞧爹爹。”便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余话秋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年方十八,余述怀将她当眼珠子似的疼,重话都没说过一句,这书房重地,也就她能进。余话秋跑到书房门口又停下脚步,转到窗子旁边,轻轻地拉开一条缝偷瞧余述怀,果然见父亲愁眉不展,便打开窗子,趴在窗口问道:“爹有何难事,不如说给秋儿听听。”
余述怀一听到女儿的声音,心情便好了一大半,本不想让女儿操心,可却也知道她被自己惯得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于是叹了一口气道:“倒也不是多难的事,近日四川盐运使会来自贡,可是咱们在沱江的船却着了火。”
余话秋怔了怔,随即柳眉倒竖,怒道:“这是谁干的缺德事儿?分明是不想让咱们家给盐运使做退秋鱼,坏咱们家生意的。”余述怀见女儿一言便道破这事是人为而不是天灾,不禁又是惊讶又是遗憾,惊讶的是女儿竟然如此聪明,却又遗憾不是儿子。
作为自贡最大的盐商,凡是有要员来自贡,一般都由余述怀招待,一来因为他的身份和地位,二来则是为着名扬天下的盐帮菜,数余家的家厨做得最为地道,尤其是退秋鱼。退秋鱼虽然和其他盐帮菜,如水煮牛肉、火爆黄喉、文火罐子肉等一样声名赫赫,但却只有在自贡才吃得着。
这退秋鱼不同于其他鱼类,它生活在河水较深的岩缝里,肉质细嫩,汤汁鲜美,可却异常娇贵,出水即死,所以别说运往外地,即使自贡本地人,也只是有钱的人家在秋末冬初之际,于沱江上置一条船,厨子上船现捞现做。然后放进食盒,包上几层棉絮,几个壮年劳力接力飞奔回自流井,才能吃上还热乎着的退秋鱼。
余家的船几乎是长年停在沱江上,秋天吃鱼,其他的季节赏景,可这停了几年的船竟然给烧了,怎能不叫人起疑?余话秋转身进了书房,坐在余述怀对面,歪着脑袋问:“爹,烧了一条船再置一条也不是难事,或去别家借也是可行的,您这么愁,莫非还有其他的事?”
听了女儿的话。余述怀心中更是感慨,拍了拍余话秋的脑袋道:“你可真是长了一个好脑瓜子哟!唉,这船烧了也就罢了,可老吴却崴了脚,现在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真叫人难死了。”老吴是余家的家厨,虽然余家的家厨不止一个,可只有老吴的退秋鱼烧得最为地道,没有退秋鱼,这宴席上就算满是山珍海味,也有怠慢的嫌疑。
余话秋听了也沉默起来,自家是盐商,盐运使可是得罪不起的。她咬了咬牙,抬起头道:“爹,我去!”余述怀一愣,倒想起来了,女儿虽然娇生惯养,可是这退秋鱼却做得极好,不比老吴的差,但想了想还是摇头:“那沱江上全是打鱼的汉子,你去不合适!”
“不怕的,爹,我换成男装不就行了。”余话秋摇着余述怀的胳膊撒娇道,并说自己一直穿金戴银地享清福,现在正是家里需要自己出力的时候,怎么能退缩呢?如果这样,还不如出家当尼姑得了。余述怀被余话秋缠得没法子,只好答应,其实心里还是颇为欣慰的。
只是几天后,自流井便有传言,说是余家的家厨受伤了,这次宴请的退秋鱼由余家小姐主厨。于是盐运使到达自贡的那天,沱江上人山人海,都是奔着余话秋来的,虽说余家小姐养在深闺人未识,但也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的,说余家小姐长得貌若天仙,而且这退秋鱼做得出神入化,连老吴都是她的徒弟,因此有的是来看人的,也有的是想来偷师。
不过大家也没失望,这余家小姐虽然一身男装,但面目清秀,尤其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沱江的水一般清澈,那鱼做得更没话说,虽吃不上,但那汤色瞧着味道就不差。只是也有人阴阴地冷笑,暗自嘀咕:“再好吃的鱼,也叫你吃了没个好。”
退秋鱼一出锅,便被立即送往自流井,盐运使吃得异常开心,伸着拇指道:“难怪有诗云‘酒美同消夜,鱼香话退秋。嫩凉依客坐,好月看人游。”盐运使一脸陶醉的样子终于叫余述怀松了一口气,眼风却扫到一旁的另一个盐商莫家仁,瞧着脸色颇为难看,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送走盐运使,余述怀走到后堂,只见女儿余话秋和丫鬟巧儿正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见他进来,余话秋起身噘着嘴道:“爹,巧儿正给我讲沱江那边的场面呢,据说好多人都去看我呢,可惜,我只能在自家厨房里待着。”余述怀听了赶紧安慰女儿道:“可你的功劳却不小。”余述怀说的是真心话,若不是余话秋出主意,将她要去沱江做鱼的消息放出去,然后用李代桃僵之计让深得她真传的巧儿上船做鱼,另一面则巧用糊了油纸的篾篓装了活的退秋鱼急送至余府现场烹饪,怎么能骗过对方,使退秋鱼顺利上桌,更因为即烹即上桌,味道格外鲜美,而且还抓住了对方在鱼汤中下药的人。
“爹,那使坏的人抓到了吗?”余话秋紧张地问余述怀,余述怀点头道:“是莫家仁,他一直想取我而代之,因此……已经送官了。”说起这件事,余述怀也忍不住摇头叹息,国难当头,他更希望的是自贡盐商众志成城,而不是窝里斗。
民国三十三年,在自贡的“中国国民节约献金救国运动会”上,盐商余述怀现场捐款一千万元,并道:“国难当头,毁家纾难,义不容辞……”走出会场,只见女儿余话秋正等在门外,见他过来笑道:“爹,我刚买的退秋鱼让巧儿送回家了,一会儿给您烧了吃!”余述怀连连点头道:“好好好,要吃红烧的,多加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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