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杏非庵堂居士,不食全素,却唯独不吃鱼。
每年春四月杏花绽放,江水浩渺,她必孤身一人,去白马渡口焚香祷告。
因为自小家境富裕,云父特地聘请了一位秀才为她启蒙,授课读书,于女红倒不以为意。熟人往往告诫云父不要舍本逐末。他却说,哪里就如此,不过不令女儿做睁眼的瞎子罢了。
云家在渡口开一饭馆,食材不是山珍海味,不过江里的河豚刀鱼,林里的蘑菇木耳,家养的肥猪鸡鸭,可镇上商客来往频繁,平常菜饭,生意也着实兴旺。
不久,馆内来了个年轻后生,身段玲珑,剑眉星眸,红口白牙,应聘当馆子的小掌柜。这后生是从江南一路漂泊而至,问起,只说家里遭人诬陷,落了难。好在他读过私塾识几个字,也会算账,更妙的是,还烧得一手河豚鱼。于是云父收留下他。
那年云杏盈盈十五,豆蔻初开。春日,她从店门出去,迎着明晃晃的日头一瞥,恰遇后生在柜台阅账。后生微微抬头,也瞥见身穿月白褂的云杏,他有些拘谨,眼光一拂而过。晚间,云杏赶集回来,抓着长辫一甩,再看一眼饭馆的片门,后生已不在。她有些怅然。
天晴,后生会到竹林掩映的小河边浣衣,偶尔云杏也来。她和后生从不说话,碰到也就眼睛示意。洗着彼此洗过的河水,走着彼此走过的小路,日子就这样静静地流逝。
又过一年,云杏虚岁16。日军派一个小分队,大约30人,扛着武器驻庄,首选住地是云家饭馆。云父早提醒女儿回村舍躲避,脸上要抹锅灰,要扮丑,无论如何不能出门。那一阵,白马渡遭殃的闺女不少,有被折磨死的,有变疯傻了的,也有不从自尽的……
日兵日日肥鸡大鸭,偶尔看到厨房里的河豚鱼,连指带划,命令后生即刻做来与他们吃。后生顺从低头,不言不语,磨刀很快,做鱼也更入味。
那日,云杏在自家屋院磨豆腐,正坐在磨盘上休息时,后生突然出现在院门口。云杏一眼看见了他。后生穿一身紧身的黑衣黑裤,背一个大竹篓,身上弥漫着晨雾之气,像一个行走江湖的卖油郎。他嘴巴嗫嚅了几下,目光殷切,却又黯然离去。
一个阴惨惨的下午。
江边的白马渡,渡口边的云家饭馆,馆子的大堂内。
30个日兵围着桌子鬼哭狼嚎,他们吃了有毒的河豚籽,嘴角渗出浓黑的血,一个个很快咽气。倚在院角的后生,嘴角也流着黑血。他的目光在杂乱的人群中奋力寻找,口中说不出话。他用食指和拇指圈握一处,艰难地指着院落一棵挂满果子的杏树。云父顿悟,喊叫女儿。云杏挤不上前,她拼命地踮起脚,朝后生不停地点头,神情凄惶,泪水满眶。
后生笑了笑,安详闭了眼。
事后,白马渡的保长被唤去伪镇署查问,只说,日本人水土不服,染瘟疫死的。当时战事纷然,远在临县的日军分部竟没追究。
云父将后生葬在渡口的青草苇丛处,盘掉饭馆。
云杏发誓再不吃鱼。
她要剪掉头发,去庵堂当姑子。
云父苦苦阻拦,将她嫁给白马渡一户殷实人家。这户人家的儿子叫君生,是云杏的发小。解放后,云杏和君生将地产交公,夫妻二人耕田打鱼,行船种棉花,日子过得清贫而普通。
上世纪90年代,云杏的儿子继承外祖父的老本行,在渡口的旧址,再建饭馆,长江三鲜,头牌河豚。这年逢云杏70大寿,无论家人怎样劝说,她依旧决绝地不吃一口碗里的鱼。
渡口要建大桥了。那夜,云杏夜不能寐。她悄悄地跑出去,抚着当年埋葬后生的坟茔,看着四周蔓延的青草郁郁葱葱,低喃一声:“你要被惊扰了,我心不安啊!”
后生的事,县志早有记载。民政工作人员顺势将他的尸骸移至市郊的烈士陵园,撰写其生平,追忆怀念。
君生是在快80的时候断气的。
临了,他握住云杏的手,断断续续地告诉她:“我认识那后生,你的心事我知道,是我求了你爹,将你嫁给我——其实我比他先喜欢你。”云杏泪眼婆娑。君生又说,“答应我,从此要吃鱼,吃鱼长寿,我想你长寿。”
云杏点点头。她的饭桌上又出现了河豚鱼。她不像在品美味,而像是某种纪念仪式。
云杏的孙子上小学时,每每读到苏轼的诗,不免摇头晃脑:“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她听了总要唠叨几句:“你是没看见奶奶年轻的时候——满江的河豚鱼,鱼跃人欢。河豚师傅岂是现在的人能比的?!”说时,她拄着拐杖,弯着脊背,仿若戏台上的老旦,咿咿呀呀,白发如霜。
点评:
这是一个抗日战争的熟题材,但写得不一般。一是以一个女子的视角,展开全篇,给人新颖之感;二是年轻人着墨不多,但他的机智勇敢、视死如归,却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说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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