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初的阴雨断断续续的就没停过,一直从台北牵到百色。不得不说,在雨天中等待真是一种享受,阴沉的天气最不适宜人工作与思考,但却留给我遐想的空间。我在想象下一封信她会说些什么……
我在等一个人,更准确地说,我在等着和一个人聊天。我们聊天的方式很特别,是在每隔十天从百色到台北的信纸上。不光聊天,偶尔我也会在信封里夹带我们一家人的生活照:我妻子、我女儿和我们的家,唯独没有我。这并不是因为我过于羞涩以至于我不堪露面,这是她的要求,她告诉我:请让这份模糊的美好永远留存下去。如此一来,我也就没有见过她的模样。
不一会儿,妻子打着伞回来了:“怎么最近老是下雨,阴沉沉的。吁,身体都没劲儿似的。”妻子麻利地抖了抖依附在伞上的小雨珠,换了拖鞋。我知道她在等我的宽慰,女人总是这样,于是我便对答道:“细雨总好过瓢泼大雨吧。”
“嗳,我还真希望痛痛快快下一场暴雨来换几天阳光明媚的早晨呢!差点忘了,楼下等到邮递员了。信放角桌上了。”我一听到“信”便激动起来,像是去车站迎接许久未归的亲人。我从角桌上拈起信,确认了邮编:533000,广西百色。我长吁一口气平缓了激动的心情,侧坐到窗前的褐色小沙发上,打开信封与故友“聊天”。
我的儿子:
我要坦白一件事,你一定还记得1949年那一天的早晨,因为你贪睡把海带粥烧糊了,弟弟妹妹没有了饭吃。我一怒之下操起竹竿要打你,你却丝毫没有认错的意思,铮铮地梗着脖子,气呼呼地看着我。我越发地生气,“乓”的一下,竹竿弹到你的背上。你扑倒在地上一声不吭,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看得我脊背发凉。突然你鲤鱼打挺似的站了起来,嘴唇嗫嚅着什么,之后头也不回地跑出大院。
我觉得有点闷热,又或许是不安,于是拉开了手边的窗户,几点细雨随着潮湿的空气落在我略红的脸上,瞬间感觉好多了。接着读了下去:
你跑出去没多久,我将你弟弟妹妹托付给你婶娘,便跑出去寻你。我从平沟到五店口,跑啊跑,找啊找……呵,我有多傻,到那个时候还在责骂你不懂事。我清楚地记得,黄昏的时候,我听到下坡传来一些男人训斥的声音和杂乱的脚步声,我下意识地急忙躲在路旁的石板墙后面。声音越来越逼近,我紧闭着双眼,双手攥着一块青石,已经预想好怎么打斗的场面了。但他们拉拉扯扯的根本没发现我,声音又距离我越来越远了。我慢慢地睁开眼睛,扒过石缝看:一些绿皮(国民党)身后用麻绳扯着一些壮丁。
猛然间,我的头皮像被针刺了一下发麻起来,我看到了你,我的儿子……
我的心随着她的省略号紧了起来,我不得不站起来将上半身倾在窗外,企图用这微不足道的雨来舒缓我的心。随后我将信纸拿在雨中阅读。
读到这里你对我的恨意又增加了几分吧,其实也无所谓。那天之后,家里再也没有煮海带粥,因为你不在。有的人说,你早就被哪个子弹咬住了,还劝我早早地给你立个衣冠冢,早点儿烧纸过去,别再让你饿着、苦着了。但我更喜欢你婶娘的说法:“说不定老大命好,跟着绿皮(国民党)去了台湾,过得潇洒着呢。”从此,我开始自己骗自己。
孩子,我知道你不是我儿子,感谢你给了我四个月的美梦。谢谢!
陌生的母亲
我一阵颤抖,此刻细雨成了一个个冰锥,刺向了我的心。在窗外的雨中,一行泪水挂在我的脸颊上,风吹过来,好疼!
妻子呼喊着我,我没听到,她便向我走来,拍了拍我的背。我没有转身,她感受到我的身体细微地颤抖着,低头看到桌上的信封,便又摩挲着我的背。我压低着声音说:“确实,雨天很难受。”
当天夜里,我怀着久久不能平复的心情坐在书桌前,伴着亮黄色的灯光,写下我的经历……
亲爱的妈妈:
我同样要坦白一件事。同样的1949年,1月份的上海依旧很冷,我紧裹着一件绿色的呢大衣,头缩在脖子里。你一手提着一件黑褐色皮箱,一只手紧拉着我,在喧闹且拥挤的人群里挤向码头。我在大人的脖颈间望见一艘巨大的轮船停泊在岸上,上面挂着各色的彩旗,漂亮极了。
终于到了跟前,你拉着我到略空旷的地方,紧紧地抱着我,在我耳边喃喃地说:“阿忆,阿妈要走了。抱抱我吧!”我想要挣脱怀抱,看清你的脸,可你却死死地不放手。我同样在你耳边问:“阿妈要走了,那我怎么办?我为什么不能上这艘船?是所有小孩子都不能,还是只有我?”
我一直在等你的回答,可你却未做声。我只感到你的泪珠滴答在我的耳蜗里。不久后,你便跟着一个穿着军服的叔叔上了巨轮。临走前,你给了我一张你的照片,依旧没有只言片语。我恨!船离岸后,我将照片抛向海上……
太平轮沉没的消息登上了报纸。我跑到岸边寻找着、呼喊着,你的样子随着太平轮沉没在我的心里。
所以,你并不是我的母亲,但在这四个月里,你让我重新感到她的存在,甚至比以前更好。谢谢!
陌生的儿子
8月1日,雨季终于跟着7月走了。妻子在进门后又感慨充满阳光的日子有多美好,随即等着我附和。那天我接到从百色来的电话,几经辗转终于接通。一个陌生男人说他母亲去世了,望我安好。我说同好。我看着窗外,阳光照在我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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