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溜进村子里,从树根爬到树梢,村头灌到村尾。顾奶奶坐在院墙外的榆木长凳上,嘴里嘟囔着,“风来了,秋来了,酸枣也红了。”小村的秋天,的确是从一场风开始的。村里人在顾奶奶的嘟囔声中,拿起镰刀,走向山头。等庄稼齐齐整整摞在场院时,风累了,不吹了,崖畔上的酸枣熟透了,一颗,一串,一树,挂在枝头,像盛装待嫁的姑娘。
顾奶奶参禅入定似的坐在榆木长凳上,眼里满是红彤彤的酸枣,于是,顾奶奶的秋天就像被木桶掏空的老井,深不见底。
儿子三丑手里端着一碗细面条。“娘,咱吃饭。”顾奶奶眯着眼,不说话,不接碗,如一尊泥菩萨。三丑媳妇儿说,“娘的老毛病又犯了。”三丑瞪了一眼媳妇儿,“你才有毛病,哪来这么多废话。”
风又来了,一阵紧似一阵,撩起顾奶奶的白发,上下翻飞,如一团白雾,紧紧裹着顾奶奶,久久不肯散去。三丑揉揉眼,还是看不清老娘的眉和眼。
和往年一样,只要山上酸枣红了,顾奶奶就不吃饭,只吃酸枣。三丑半蹲半跪在老娘面前,双手抱着碗,碗里是酸枣,红得像腾然升起的火焰。“娘,吃酸枣。”顾奶奶睁开眼,眼里升腾着火苗。“只能吃皮儿,不能吃核,你的肚子不好。”顾奶奶点点头,又摆摆手。三丑悄悄在长凳上又放了一杯热羊奶,一头扎在场院里,扬起鞭子,驱牛脱谷。芦花公鸡带着一群母鸡,伸长脖子,逮着机会,就叼一穗谷子,在场外啄食。
顾奶奶嘴里不停地吃酸枣,看三丑在场院里牵牛拽石轱辘转圈走,眼睛就湿漉漉的。这三丑,活脱脱就是他爹当年的模样,浓眉,大眼,浑身瓷实的蛮肉,能扳倒一头犍牛。
顾奶奶年轻时,干农活是一把好手,晌午,家里人都回去了,她还要干一阵子。山对面的三丑他爹早就相中了顾奶奶。看见地头就她一个人,他把早就摘好的酸枣,包在宽大的葵花叶子里,一路小跑,放在顾奶奶的手上,脸像酸枣一样红。三丑他爹扭捏地站着,哼哼唧唧,说不出一句话来,转身,风一样地离开。顾奶奶就笑,笑够了,才觉得有话要说。她顺风喊,“傻瓜,让你爹找媒婆去。”
入冬,唢呐声声,顾奶奶就成了顾家的媳妇儿。许是顾家子嗣旺,没几年,顾奶奶一溜儿生了三男二女。人多口多,要吃要穿。那年大旱,歉收,家无余粮,眼看就揭不开锅了。秋风卷起枯草的那个晚上,三丑他爹说,“我得走西口去,弄点粮食回来,总不能让娃娃们挨饿。”顾奶奶不说行,也没说不行。临走时,顾奶奶给三丑他爹衣兜里装满酸枣,“不要吃得太多,拉不出来,会要命的。”
三丑他爹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春播秋收,顾奶奶一个人扛。没爹的孩子也会长大。等五个娃先后成家,顾奶奶也熬白了头。冬闲时,顾奶奶用嘴里吐出的酸枣核,蘸着浆糊,垒成三丑他爹的模样,放在堂柜上。村里人说,“三十多年了,人不会回来了。找个老伴儿吧。”顾奶奶瞅着堂柜上那个“人”,叹息一声,“都棺材瓤子了,不想那么多了。”
“娘,看,今年的谷子圆滚滚的。”三丑抓起一把谷子,走过来给顾奶奶看。
顾奶奶拉过三丑的手,闻了又闻,“真香,一辈子都没吃够小米饭。”
“才六十多的人,就一辈子?”三丑嗔怪娘,看一眼榆木长凳上的碗,又说:“娘,你把酸枣核都咽了?”
“我没咽,是它自己钻进去的。”
顾奶奶喜欢吃酸枣,也不是三年两年的事,三丑就没放在心上。芦花鸡又来啄谷子,三丑忙着撵鸡去了。
入夜,村头猫头鹰在叫,不紧不慢。三丑躺在土炕上,睡不着。他推了推媳妇儿。“你把娘的病给人说了?”媳妇儿没及时接话,翻了个身,半晌,才说,“前几天张婶过来借镰刀,问起娘的病,我说,肠子上的病,治不好了。我说完,回头看,娘从屋里出来,还笑着和张婶搭话了,不知怎么,说话不太利索。”她说完,突然间坐起来。“难道,娘都听见了?”三丑要怪媳妇儿多嘴,也没用了。他燃起一支烟,猛吸两口,“娘的药快吃完了,明天进城,再弄些回来。”
芦花鸡打鸣,天亮了。三丑早早起来,准备坐班车进城,走到大门口,又折回来,推开老娘的屋门,静悄悄的。叫娘,不应。再叫,还是不应。
炕头上,酸枣核粘成的那个“人”,安安稳稳地躺在顾奶奶的被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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