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小时候跟着父母到过城里。看过城市人的生活之后,我发誓要离开村子,绝对不能像父母一样一辈子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记得中考的时候,我爸本来答应我要是考上中专、中师或重点高中,就带我去上海玩。我考上了宿迁中学(江苏省13所重点高中之一)之后,我爸不带我去上海,他说我没出过远门。我好几天食饭无味。一天晚上,我突然想:为什么不自己出去玩?初中毕业,该是大人了。
我决定去姑姑家,在湖北省黄梅县的某个镇。我要先去徐州,从徐州坐火车去南京,然后坐船去江西九江,从地图上看,湖北省黄梅县就在九江对面。
本来我们邻居的孩子小石子答应跟我一起走,我跟他保证所有费用由我出,50块钱足够我们两个人出去见见世面。他比我小两岁,一开始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当天早上反悔了。他不去,我一个人去。
我就穿着大裤衩子、两根筋汗衫,脚踩一双拖鞋,坐汽车去徐州了。在徐州火车站,买了一张站票,晚上10点钟才发车。
2
1989年,徐州火车站还在建设中,就是一个超级大的工棚。我在候车的时候,突然一双脏兮兮的小手伸到我面前,抬头一看,来了个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反正已经到上小学的年龄了。
她伸着手说:“哥哥,给我点钱。”我很自然地掏了两毛钱给她。
两毛钱在当时已经很多了,因为那时候给要饭的才一、两分钱,我一下给了两毛钱,这小女孩特别高兴,跑了。
然后我捡了一张报纸看。在看报纸的时候,突然一下来了四十多个孩子,全部伸着手,让我给钱,还都乐呵呵地冲我笑。我害怕了,也没见过这世面,四十多个孩子其实都比我小不了几岁。我就跑,四十多个孩子在后面追,我跑出火车站,跑到大街上,跑了很长时间才把他们甩掉。很长时间我都不敢跑回站里面去,跟做贼一样,一直等到晚上火车快要进站的时候我才偷偷摸摸溜到站里去,然后随着人流挤到检票口附近。
检票的时候,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众人一听到喊“检票啦”,一下子全部拥到了检票口。我那时个头矮,又精瘦精瘦的,被一群成年人挤来挤去,整个身体迅速被抬离了地面,我双脚乱蹬就是够不着地,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很快我的拖鞋也被挤掉了。
幸亏检票员老远看到我挥舞双手,冲着人群大喊:“别挤了!孩子要被挤死了!”他迅速关了检票口,人们才停止拥挤,大家七手八脚把我推到检票口,检票员才重新开放检票口。过了检票口我并没有走,另一名检票员问我怎么还不走,我说:“我的拖鞋丢了。”好在这时候我那双拖鞋竟然被人群踢到了我面前,我拿了拖鞋就跟着人群跑。到了月台就上了最近的一节车厢。
3
上了火车,心里比较紧张,因为我坐汽车时经常在启动和停车的时候因惯性险些摔倒!我心想,火车的速度比汽车快了这么多,那个惯性一定大很多!我把腿又得开开的,侧身站立,双手死命地抓着旁边的座椅,因为太紧张了,加上刚刚的拥挤,满头大汗。铃响,火车就开动了,但根本感觉不到惯性,原来火车是徐徐地开动的。
老式火车分长座和短座。当时我身旁的长座上挤着坐了一家人,一位奶奶、一对父母和一个孩子,那孩子看着和我一样大,是个女孩,我猜想是考上好高中了,家人想犒劳她,于是带她去南京旅游。他们一家四口坐在那儿,吃着饼干。我一看那女孩扎着小辫子,穿着裙子,很漂亮,再看自己,穿着大裤衩、两根筋汗衫,显得和车厢氛围极不协调。
我第一次生出自卑感,以前不知道什么叫自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同龄人,听他们说话,看他们吃饼干、看新书。人家说的话是普通话,而我说的是老土话。
我坐到过道上,把头埋起来。整个晚上都没敢抬起头,因为我害怕被那女孩看到,担心被她嘲笑。现在想来也许人家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但那个时候就是认为别人一定会嘲笑自己。
4
到了南京,我立即买好了去九江的船票,然后步行到码头。一路上,满街闪亮的路灯让我慢慢兴奋起来,大城市就是大城市啊!碰到超过10层的大楼,我都要停下来,上上下下仔细地看着。
坐船期间有一个插曲,一个走江湖的老头儿,在船上教我魔术。
那老头儿在船上没什么事,就教我魔术,一口气教了我38个魔术,我一学就会。他跟我说:“做一个侠士,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那时候农村孩子受《少林寺》影响,都觉得侠客打抱不平、走遍全世界,能长见识,特好。老头儿一直怂恿我:“你不要回家了,跟着我吧。”他还给我买了方便面,那是我第一次吃方便面。我们农村的面条又粗又黑。第一次吃方便面,觉得太好吃了。他说:“你看,好吃吧?跟着我,这样的日子天天都有。”当然了,老头儿的鼓动确实让我心动了几秒钟。
夜晚的江风稍带凉意,我站在船上,回想自己离家短短几十个小时的种种经历,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人生很短暂,我不能像我师傅(我喊老头儿师傅)做杂耍,不能让父母成为笑谈,我想做点事情,做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不能被别人看不起。所以那时候我就发誓,我一定要考中国最好的大学,我要去见识更多以前不知道的东西。
5
我花了四天时间到了姑姑家所在的镇子。通信的信封上面就写着供销社,姑夫姓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去供销社问有没有在江苏有亲戚的,我姓刘。他们挺热心的,带着我一个个地问:“你们有江苏的亲戚吗?”还真有个售货员说:“我们家有,姓刘。”
那就是我表姐,从来没见过,我表姐已经20岁了,就在那个供销社做售貨员。一看,也不认识,吓了一跳。
那时候,我兜里还剩一块多钱,在镇上还不忘买礼品,买了香蕉——去姑姑家不能两手空空呀,失礼。买了香蕉之后,就剩两毛钱了。
到了姑姑家,姑姑差点就晕过去了,姑姑说:“你爸爸已经打了五封电报了,都是询问你是否来了我这里。”她已经让我姑父回电报:未见强东。姑父正好回来了,赶紧跑出去再打:强东已到家。
那时候就算是加急电报也得一天才能到。父母都急疯了,几天几夜抱着被子睡在邮局,也没有吃饭,焦急地等待着各地亲戚们的回音。到第五天的时候,我爸已经带了钱准备去南京找电视台和广播电台登寻人启事了。等到我妈收到我姑姑姑父电报的时候,我爸已经坐长途客车去南京了,我妈租了一辆摩托车去追那个大巴车,都快过江了,才拦上大巴车。
所幸后来回去也没挨打。我爸从来没打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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