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不只有前情前爱,还有前理想。我的前理想是当歌手。我成长于一个非常文艺的年代,文学社遍地;演员和歌手更是多得像星星。
许多诗、歌、画的创作,其实都是荷尔蒙的结晶,少年春心才是第一推动力。十二三岁,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年纪,和世界还隔了一层纱,看什么都有一种暧昧不清,像感冒康复期,有点晕乎乎的,似乎还很幸福,但到底是小病未愈时的幸福。
那时喜欢听郑智化的歌,他的每首歌都有画面感:深夜里,靠在路灯柱子上吹口哨的少年,目光中有失意,失意中带着倔强。热爱必然导向另一个结果——去了解他、去模仿他、去变成他。我很快摸清了他组织旋律的方式,他的常用词,那些画面的情调,开始动手自己写歌了。
二
我寫第一首歌,是上高二时。有一天在放学路上,突然有个旋律冒出来,回到家就记下,歌的名字叫《你的微笑就是我的欢颜》,因为那时流行长长的歌名。为了写歌,我攒钱买吉他、学吉他,练声,读诗。后来的四五年里,我写了三四十首歌。
我有没有为成为一个歌手做过努力?有的。当我有20多首歌时,便开始给各大唱片公司寄样带。我收到了若干回信和电话,标准格式,寥寥数语:“样带和歌谱已经收到了,会认真对待,希望你再接再厉,写出更好的歌。”
样带是我用录音机录的。那时,我住在学校广播站,站里有两台录音机,我就用它们把我的歌都录了下来。我开发了录音机上的所有功能,制造出各种效果,例如先录一遍,作为伴唱带,然后再唱一遍,两遍叠加在一起,制造出合唱或者和声的效果。我还去学校电教中心,借了一整套效果声的录音带,在一些歌里,加上鸟叫声、雨声、海潮声以及教堂钟声和火车开动的声音。我请了会乐器的同学,用二胡、口琴、手风琴加伴奏进去。
后来,我参加过各种的歌唱比赛,得过各种奖,见过许多专业人士,渐渐知道怎样才能真正入行,怎样成为一个歌手。但我从没有实践过,因为在那时,我已经开始写作,渐渐发觉写作或许更适合我,不再对歌唱比赛真正上心。
三
我用写作为自己建设了一个逃遁之所,用它来解释我在别处的失败。因为我知道不论我遭遇怎样的挫败,都会有写作接纳我。于是,我在其他地方,都成了一个业余选手,以素人的心态,有一搭没一搭地做事。假如音乐是一个杀伐决断的皇帝,他必然能看出我眼睛里的闪躲,执行时的不坚定,满口应承时的三心二意,被拖出去处决是迟早的事。
在写作领域,我就好一点吗?也没有。我一心想要写小说,但写了没多久,就转写专栏了。每逢专栏写得不好时,我就假设,还有小说可以接纳我。
可能是因为怕,怕自己不能胜任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怕自己并无才能,怕自己唱不上去某个高音,怕自己没有构架长篇小说的能力。为了不让这些可能变成现实,最好的办法就是设法逃避、从不开始。
更重要的是,少年春心稍纵即逝,过了某个年纪,对于唱歌这件事,就不那么积极了。
我从此安心,安然接受自己的怕、自己的无能、自己的灵光消逝,以及分身乏术的遗憾。如果有一天,弹不对最简单和弦的那一瞬,我会如释重负,安静地做一个听众或看客。我坐着火车北上南下,在河湾、海岸、灌木丛、广场、篝火点点的沙滩上,想到我所在的人群,正是他们藏身的人群,我有一种亲人散居各处、知道彼此存在却再也不见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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