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暂住的居民楼有些年头了,没有电梯,每天早上,在狭窄的楼道里,我都会看到她宠溺地抱着小狗乐乐下楼。她年近六十,家住在六楼,乐乐又胖得过分,她一边累得气喘吁吁,一边又被虐得心甘情愿。
傍晚时分,小小的后院里,三五个放学归来的孩子,你追我赶地满场子乱窜。这时,她也会抱着乐乐下楼,然后开心地看着乐乐跟着他们奔跑嬉戏。有不喜欢狗的孩子冲乐乐毫不客气地大声嚷嚷,并嫌弃地避开乐乐。她看了,面有愠色,却也会克制地把乐乐唤回自己身边,然后神情安详地坐看孩子们继续手舞足蹈地疯玩。有时,她也会带着乐乐站在抱着婴孩的妇人堆里,和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育儿经。妇人们客气地回应着,偶尔也会顺便夸夸一旁乖巧立着的乐乐。每每这时,她眼里都会闪出初为人母的骄傲火花。
有一天早上,我们又在楼道里相遇。客气地招呼之后,她主动寒暄:“你真会养花草,满阳台都是黑黝黝的绿,在家里都有一种住在小森林的感觉吧?”我还没来得及答话,她话锋一转,认真问道:“和满屋子植物待在一起,会不会觉得冷清呢?”我笑笑,有些无言以对,嘴上直说“还好”。见她一脸被冷淡冒犯出的失落,我只得言简意赅地补充作答:“我喜欢安静。”
是的,我性静,不喜热闹,连那些花团锦簇或怒放的大花,比如牡丹、芍药,都不能安心接受,并抱有警惕之心——我覺得它们身上有一种咋咋呼呼的吵闹。而我能接受的宠物极限是金鱼,属于安静得常常被人忽略甚至遗忘的物种。
她的失落感随之又加深了一个色号,但没有再说话,只是爱怜地垂下头,贴着乐乐的脸,喃喃自语道:“等到有一天,偌大的屋子里整天只有你一个人的时候,你也会喜欢那些活蹦乱跳的小东西的。”随即她又补充道:“当初,乐乐在家时,我也嫌他顽劣闹腾,经常把我好不容易收拾干净的屋子弄得乱七八糟,以至于我每天都忍不住大发雷霆。他出国后,我觉得家里一下子清静得像是没有一个活物,时间都把我给遗忘了,都不会在我家出入和流动了。”
见我一脸不明所以地怔在原地,她挥起乐乐的小胖爪,解释道:“我说的可不是这个乐乐,我儿子的小名也叫乐乐。”
她的那个生长在单亲家庭的乐乐,自初中时就出国了,至今已经15年,回国的次数屈指可数,就连每晚的视频聊天也显得奢侈——时差是一个问题,无话可谈是另一个问题,还有长期分离后惯性一样的隔膜。早些年她还有工作可以用来打发时光,但退休后,尤其是身边的老姐妹都相继抱起孙子,过起儿孙绕膝的晚年生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条小狗可以亲近。她叫它乐乐,每一声里,或许都含着呼叫儿子乳名的深情蜜意吧。
虽然能理解她的感情,但得知她的小狗与孩子同名时,我还是忍不住当作令人唏嘘的笑话讲给母上大人听。母上大人也养了一条黑乎乎的土狗,她给它取了个朴实又贴切的名字:黑妞。电话那头,母上大人停顿了一下,然后幽幽地说:“其实,黑妞也和你同名。只是你回家时,我才随口叫它黑妞……”
一时间,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挂了电话后,我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段话:如果有一天,当有一条狗和你我同名时,那将意味着父母已在老去的路上狂奔。你要让你挣钱的速度快起来,更要让回家的脚步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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