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伦贝尔草原上的年轻人,那些在海拉尔市区读书的孩子们,寒假一回到家,便将课本抛得远远的。正读高三的鹏鹏,干脆书也没带。我问他在家里做什么,他说事情多着呢,帮父母饮牛、喂草、照顾刚刚出生的小牛、看电视、听音乐、玩电脑游戏、跟镇上的同学联络感情,帮办结婚喜宴或者生日宴的人家端盘子打下手。我又问他,有希望考上大学吗?他挠挠脑袋,带着羞涩又不乏自信的语气说:差不多吧。不过这个问题,你若是问镇上其他孩子们,他们大致也会这样告诉你,差不多吧。贺什格图读书的时候,一次期末考试,阿爸问他,能考多少分呢,他拍拍胸脯保证,90分以上绝对没有问题。阿爸阿妈听了高兴,在他去领成绩的那天,做了一顿好饭。结果,贺什格图拿来的试卷上,却是60分都不到。阿爸气不过,将他打了一顿,但贺什格图抹抹眼泪,还是将碗里的好菜,高高兴兴地吃了个底朝天。
所以镇上的年轻人,很少会因为考不上大学,而觉得丢脸或者自卑,大人们也不觉得,哪怕孩子考了200多分,录取通知书是那种交钱就能上的民办大学给寄来的,而且孩子究竟去不去上学都不一定,他们也会将镇上所有的牧民们都通知到,兴高采烈地办一场升学宴,并收下所有人祝福的礼金。最夸张的是在高考成绩还没有下来之前,凭借孩子口中一句“差不多吧”,便抢先办了升学喜宴的牧民们。当七八月份镇上大规模的升学宴平息之后,便是十月份一些年轻人,陆续从所读的大学里退学回家,帮父母挤奶喂牛,且再也不打算回学校去了。贺什格图当初就是进了这样一所民办大学学习电脑,但没过半年,他觉得没有意思,便回来自己找活干了。
我从未见过小婶像我的父母那样,在人前当众指责孩子不好好读书,或者将他从人群里赶回书房中去。鹏鹏照例早起汲水喂牛,将干牛粪放到炉灶里去,或者清理牛棚里上了冻的牛粪。晚上忙碌完了,他还会到阿爸阿妈家里来,与贺什格图打电脑游戏,有时会打到夜里两点,困了直接躺在沙发上便睡了。
今天鹏鹏向我们展示他花50块钱低价淘来的“低音炮”遥控音响,小婶为此很骄傲,觉得鹏鹏真的是省钱买到了便宜货,还向我们讲述鹏鹏过去为了音乐而所做的“丰功伟绩”——在几年前大家还很贫穷的时候,得到200元的压岁钱,立刻拿去买了碟片和一个随身听。不过用鹏鹏的话说,自己对音乐的这点热爱,根本算不了什么,基本上,在他所就读的海拉尔一中,每一个宿舍,都能找出一两个上得了台面的歌手;而自己花200元,录制一首自编自唱的歌,更是很舍得的投资项目。说完了他随手从mp3里,调出一首班里一个女生为同学生日所录制的hip-hop风格的蒙语歌曲。那个女孩极具穿透力的歌声,从鹏鹏低音炮里传出的时候,我立刻因为惊艳而想到诸如光芒四射、卧虎藏龙、风华绝代之类的词语。不过鹏鹏的表情很淡然,并补充说,在他们班里,她的嗓音条件,其实一点都不出众。但即使是这样不出众的歌声,所带给我的震撼,已经足够深刻。那一刻,我真想刨根问底,究竟是什么东西,赋予了草原上的蒙古族如此浓郁热烈的艺术气质?而这样的歌声,又是如何将牧民们对于外面世界的向往与视线,一代又一代地,留在了这片草原上?
鹏鹏的老师们,偶尔会为渐渐被城市的五光十色给“蚕食”的蒙古族一代而担忧,常常在他们玩乐聚会时,带着劝诫的语气问他们:你们考不上大学可怎么办呢?他们大多数都会嘻嘻哈哈地回复老师:没事啦,大不了回草原上放牛去。他们依然继承了父辈们热爱“享乐”的人生态度,镇上牧民们找各种理由所办的宴会,到了鹏鹏的同学那里,便是永远都不会被忽略的生日party。镇上鹏鹏的一个同学,是出了名的party热爱者,只要一个电话过去,他就是在天涯海角,也会赶过来参加,而且,绝不会空手赴宴。有时实在手头紧张,他就会偷偷从家里抱一头羊,坐车跑到巴彦托海卖掉,且从不跟人讲价,200元就欢天喜地地卖掉。反正家里100多头羊呢,少上一两只,也不会被阿爸阿妈发现。他的父母,也果真是糊涂过日子的人,竟然从来没有发现过他的“劣行”。然而我猜测,大约他们早就知道了,只是心照不宣而已,反正赚钱本来就是为了快乐。
至于那些为女孩子打架斗殴,或因为无处发泄的荷尔蒙,而无缘无故在操场上站成两队人马,持棍比试,对于蒙古族的男孩子们,更是家常便饭。
但牧民们似乎很少担忧,在网络引入镇上之后,新成长起来的hip-hop一代,会不会让这个镇上的人越来越少,直至成为一片荒芜。他们相信,只要锡尼河西苏木一直水草丰美,牛羊肥硕,总会帮他们留住自己的孩子。那些新鲜现代的东西,诸如福利彩票、台球室、网吧、干洗店、录像厅,它们总是一阵风似的来与去,像极了牧民们对一切新生事物的热情,不过是三分钟,便烟消云散。自他们在几十年以前,从游牧最终选择停驻在这里,大约便已经对一代一代,可以生生不息地繁衍居住下去,持有了饱满久长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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