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有三世。
一世是个瞎子,没有白天,没有黑夜,看不到光明,对比不出黑暗。它从卵里出生的那天,就沒有眼,也不用眼。它用自己的触觉来探索外部世界。头微微地扬起,像一个瞎子的拐杖,碰到一个物体一缩,再探碰,再缩,以此辨定空间的走向和物体的形状。进食也是一种探触,肉脚擒住叶面,口器对准薄薄的叶翼,一圈切咀下来,再来一圈,不分昼夜。这种触碰只是一种简单的应激反应,就像根须碰到土和水就自己钻进去,树叶总朝阳光生长。虫靠这基本的应激反应,存在亿万年。
虫离光和水的距离很近,仅次于植物,它就是一株移动的植物,像菟丝子爬在灌木上,像松萝挂在松树上,只是长了脚,能蠕,能爬。也有绿色的身体,还有绿色的汁液,树发芽了它破卵出来,树叶落了它消匿不见。虫并不比叶高明,蠕动着从一片叶爬向另一片叶,生活的全部意义只在于间接摄取光合作用和碳水化合物的成果。虫的一世,树的一春,俨如树开的花,结的果。
虫的二世是一个在洞中修持的僧人。这位僧人历经了千万里的孤身苦行,到了青藏高原离天最近的地方。他寻了一个朝南的土崖,攀上了险峻的中央,掘了一个洞窟,枯坐修持。太阳从东边照进洞穴,慢慢转移,星辰在苍穹中闪耀,斗转,从不掉落。僧人的身体如蛹虫慢慢僵硬,心里无日无夜,无光无影,无寂无灭。亮亮的丝线封闭最后的一缕光线,茧外虫爬噬过的果子,长出一个不同肤色的结痂。自此,茧外曾经的风雨,如梦如电,再也与虫无关。或也不需要茧,用一些丝固定在叶下,慢慢硬化成蛹,僵化成一颗宁静的植物般的种子,空间和时间一同凝固。
蛹的修持是天生的,毫不做作,却是一种飞跃。人修持是为了出世,虫恰为了入世,打破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的虫世界。这颗植物的种子等待发芽,在无风无雨的日子里绽放。
蝶不要不见天日,得一双眼,热看那花花世界。它不要终日啃噬那无味苦涩的叶,得一支盘管,吸食最美花朵中醉人的甜蜜。它也不要那蠕动的简陋的躯干,不甘于踟蹰在树的世界里寄生,得一双翅,攒足那些阳光的基因,蜕化出花一般绚烂的色彩。在空中飞,不依赖风,不惧怕夜。告别永寂的孤独,忽兮竖翅而立,旋即振翅而飞,无牵无挂,无忧无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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