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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早上来的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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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是木造的两层楼小房子,昭和四十八年(一九七三年)扩建之前,全家人都在一楼约十平方米大的房间里起居、用餐,如果有客人来,这里就会变成客房。
  
  母亲老把“我们家很穷”这句话挂在嘴边,所以我在成长过程中,也对此深信不疑。然而,让我不安地觉得“我们家该不会很有钱吧”的季节来临了——那是百货公司不断寄礼品来的“中元节”和“除夕”。
  
  父亲当时任职于造船公司的材料采购部门。钢铁、××金属、△△钢管等公司,接二连三地寄来“国分的水果罐头”“沛丽康香皂”“日清沙拉油”“唐宁红茶”“三得利威士忌”等。
  
  兼做茶室和餐厅、寝室的十平方米大的房间,高高地堆满了用三越百货和高岛屋百货的包装纸包的盒子,不仅挡住窗户,连衣柜的门也打不开了。母亲会跟邻居说:“这是人家送的。”然后分给邻居或送给来玩的亲戚。
  
  我家收到的“沛丽康香皂”的数量,更是多得好像一辈子都不用买肥皂似的,直到一九九八年,才终于用完最后一块。
  
  当时,社会就是如此景气,让挤在十平方米大的房间生活的上班族家庭的孩子,误以为自己家很有钱。
  
  “明天会比今天更丰足。”
  
  人们对此深信不疑。大家宛如飞翔在浩瀚天际的飞机,看着上方。那是一个企业干劲十足,薪水和奖金都直线上升的时代。
  
  “应酬”非常风行,父亲会手提银座高级寿司店的便当,带着合作的客户,搭出租车回到十平方米大的房间,吓坏母亲。
  
  全家人一起受邀参加应酬,也是常有的事。我和弟弟曾穿上白色裤袜,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SUEHIRO餐厅里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前,享用人生中的第一口牛排。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五分熟、八分熟這些陌生的字眼。用完餐回家途中,长崎的铁工厂老板还买了马口铁制的新干线玩具送给弟弟;那玩具跟当时念幼儿园的弟弟身高差不多。每天晚上一家人排排躺着睡觉时,弟弟总是在棉被里抱着新干线玩具入眠。
  
  那是我怎么也忘不了的一九六四年十月。“东京奥运”刚结束,狂热的气氛和意犹未尽都还未散去的星期天早上。“森下家!有包裹哦!”敲打玄关大门的声音和母亲的应答声传来。
  
  “来了。”
  
  母亲一如往常地拿着印章,小跑步到玄关。打开包裹后,母亲的声音变了。
  
  “爸爸,不得了!”
  
  父亲看见包裹内容后,跟着皱起眉头,露出困扰的表情,与母亲对望。
  
  “是制钢的老板送的。”
  
  “爸爸,怎么办?”非同小可的气氛让我觉得好紧张。到底是什么事呢?
  
  母亲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似的压低声音说:“是松茸呢……”
  
  “……松茸?”
  
  “嘘。”
  
  母亲把食指压在嘴唇上,叫我闭嘴。我偷偷看了一下竹笼。
  
  看一眼后,我立刻这么觉得。无论大小、形状,还是感觉,都不一样。年幼的心灵,顿时认为这是非常上等的东西。
  
  七八棵仿佛刚从山中的杂草间冒出头来,连菇伞都还没张开的矮胖菇苞,散乱地躺在铺满桧木叶的摇篮中呼吸着。
  
  “这种很高级呢!而且价钱贵得吓人。”
  
  在这么喃喃自语的母亲身后,父亲打了一通电话。
  
  “哎呀,老板,真是伤脑筋呢。”
  
  他提高音量,夸张地哈哈大笑,又很不好意思似的点了好几次头。母亲和我就像被命令“还不准吃”的狗一样,等待着父亲的指示。一会儿,父亲放下话筒。“我说……”
  
  他用力地甩了一下下巴,对母亲说:“那些松茸,一棵都别拿去分给别人,趁这个机会全家一起吃个够。”
  
  “这样好吗?”
  
  母亲兴奋起来。这是刚从丹波的深山采收,再搭乘日航飞机空运来的、货真价实的国产松茸。
  
  母亲用手指压了压还沾有山上泥土的矮胖圆轴。
  
  “你们看看这个弹性!”
  
  接着,她将圆轴纵向撕成两半。圆轴中间就像活树的截面一样白白的,纤维束细微地牵丝裂开。母亲将撕开的圆轴拿到鼻子前方。“嗯,棒极了!”
  
  她的眼中瞬间散发光芒,并且抱起篮子,脚步急促地消失在厨房。
  
  当天晚上,母亲边看食谱边做出来的,是“锡箔纸烤松茸”。
  
  盘子上放着锡箔纸,以及小小的绿色酸橘。全家人轻轻地打开还很烫的锡箔纸,如同森林朝雾一般,白色水蒸气随即上扬。
  
  就在这个时候。
  
  “哇——”
  
  蹿上来的味道,让十平方米大的房间的气氛瞬间转变。
  
  就像烤干贝时会“咻咻”地冒泡,散发出炖煮海水似的香气,诱人食指大动;烤松茸也仿佛炖煮活树一样,空气都被森林的精华给整个染上。浓厚而洁净,连空气里的咸味都恰到好处。不用酱油,什么都不用。我可以直接用这个空气的味道配饭吃。
  
  在焖烧之下,松茸变成茶色,且很柔软,我轻轻地用筷子夹起一小片松茸,放进嘴里。
  
  啪嚓啪嚓啪嚓!
  
  咬断纤维的舒服声音在脑中不断回响。无论怎么嚼,还是会发出“啪嚓”的声音,香味也一波波从纤维深处涌现。银杏、盐渍鲑鱼,一切的一切都被松茸的气味熏香了。这也是我唯一能尽情地吃丹波产松茸的一次。
  
  不久之后,松茸汤速溶包上市了。知道松茸美味的我,激动地探出身子说:“什么?是松茸口味?”
  
  松茸是怎么塞进那薄薄小小的茶色袋子里的?我感到不可思议。打开小袋子,从里头倒出来的,只有干燥的面麸和葱、海苔等干巴巴的东西,压根儿没见到松茸。即便如此,我还是满怀期待,将热水注入碗里,瞪大眼睛凝视。
  
  面麸和面麸之间渐渐浮现指甲大小的茶色物体。
  
  “这就是松茸?”
  
  我吹凉还很烫的汤,一一浮上来的松茸也像汽艇似的“咻”地滑过水面,粘上碗的对岸。我用筷子夹起来放进口中咀嚼——是香菇的味道。但我还是闭上眼睛,一个劲儿吸着热气。结果,松茸香气的幻影袅袅升起。
  
  长大以后,我在百货公司的高级蔬果专卖区看到装着松茸的竹篮子时,被上面的标价吓得瞪大了眼睛。后来又有几次,在居酒屋吃了“松茸蒸蛋”,在旅馆吃了“松茸土瓶蒸”,但和我的舌头在一九六四年十月记下的、那个丹波产的松茸比起来,实在差太多了。那是时代让我品尝到的“一期一会”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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