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大概镇上的其他人也不知道吧,没有人关心她,自然不会有人关心她姓甚名谁了。可是,她在小镇上,又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的成长史,在别人眼里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还是给她取个名字吧,嗯,就叫阿千吧,她又高又瘦,实在太像一根竹签了。
小镇的街头,长期有无家可归的捡破烂的人。他们的肩上总是背着大大的背篓,佝偻着身子,从街这头游荡到街那头,视线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垃圾桶和死角,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大的背篓常常连底都装不满。好在长期在街头游走,镇上的人也都认识。脸混熟了之后,哪家哪户有剩菜什么的也都会拿给他们吃,白白倒掉也可惜嘛。
阿千,就是他们其中一个人的女儿。早期他还没有沦落到如此地步,年轻的时候出卖劳力,帮镇上的人挑水,挣的钱虽然少,也够嘴上那口了。后来,镇上的人几乎家家户户都打了自己的井,不需要人再挑水了,也就没人找他了。过重的体力活给他的身体留下了后遗症,一干重活就犯病,只能种种小菜,没事的时候就到处捡破烂。
没人知道,他是在哪里把阿千的妈妈捡回来的。我见过那个女人,披头散发,头上满是油渍,身上的衣服不知穿了多久,已经开始发臭。嘴里念叨着旁人听不懂的言语,如果和她对视,就能直愣愣地感受到她眼里散发出来的寒意,镇上的人都说那是个疯女人。
阿千小的时候,一直跟在他身后晃悠。镇上的人见了阿千,都说不像他的女儿,说阿千穿上漂亮的衣裳,再扎上小辫,肯定不像捡垃圾的女儿。因为阿千皮肤白净,眼睛是小了点,却很有神。阿千不漂亮,但比起他来,实在是好看太多,大家这么评价并不奇怪。
很久很久之后,他带着另外一个女人上街。这个女人,也是他捡回来的,大家都笑,别看他家穷人丑,一把年纪了倒是有婆娘愿意跟他呢。后来听人说,阿千的妈妈背地里早跑了,至于跑哪里去了,至今是一个谜。这个新女人,我也就见过一两次,后来在街上便又见到他一个人晃悠了。
阿千到了10岁左右,有人劝他送阿千去上学吧,不能把孩子耽误了。他去政府,到处求人,有好心的人看他实在太穷,又丧失了劳动力,便给了他个贫困补助名额。学校方面同意阿千的学费减半,总之,阿千如愿进了小学。都说小孩子最单纯,其实,出身、地位等我们长大以后才知道的名词却在小的时候已经在实践了。班里的同学都知道她有个捡破烂的爹,大家都喜欢欺负她,好像欺负比自己弱的人心里就不会带有负罪感。这个时候,你越反抗,倒是满足了他们想看你出丑的心理。阿千不反抗,沉默着,不说话,别人想看到的没有看到,就欺负得更厉害了。有同学看见阿千在放学的时候悄悄抹眼泪,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回家。
小时候,如果我在学校里被同学欺负了,第一件事一定是回家告诉爸妈,让他们给我做主去。我从来没有看到他来过学校,也不知道阿千会不会和他说自己被欺负的事。后来转念一想,如阿千这般懂事的孩子,大概只能隐忍在心。生活于这父女二人已是不易,阿千怎么可能再告诉让他烦心呢?何况,即便他知道了,又能怎样?他得罪不起任何人。
阿千上学晚,也知道上学对她已经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也肯努力去学。可上到三年级的时候,他实在是负担不起了,阿千便辍了学,回家去了。说到阿千的家,我倒是经过了两次,如今想来,印象还很深刻。
在离街尾还有200米处,有一条向右拐的马路。沿着马路走,直到看见一条长满杂草的小路。那条小路,便通向阿千的家了。阿千的家,大概是被别人遗弃了的房子,那是一座很常见的瓦房,房梁倒是很结实,除掉顶部还残留着瓦片的“原住民”,房顶边缘已经掉了很多瓦片了。房子四周有很多破裂的洞,能看到有人用塑料袋堵住洞口,整个房子四周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塑料袋。你能想象,刮大风下大雨的时候,阿千用塑料袋去堵住一个一个的洞,尽力让整个房子不要那么冷的画面。
阿千辍学以后,就呆在家里了,料理农活什么的,很少再露面。那会阿千已是十六七岁的姑娘了,我差不多20出头,阿千居然比我还高出一大截。小时候,父母常教育我,要多吃饭才能长高,真不知道饱一顿饿一顿的阿千吃了些什么。镇上的姑娘长到这个年纪,如果不在学校继续念书的话,一般是外出打工的,五彩斑斓的大城市对小姑娘们还是极具吸引力的。
我以为,阿千也会走这条路,然后过几年,像镇上的其他小姑娘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回来给父母买这样买那样的,全家脸上都带光。
阿千留在了小镇上,给一家饭馆的老板娘打工。每个月包吃包住,但是不给工钱。阿千手脚麻利,人也勤快。对老板娘而言,真是捡了天大的便宜,这年头上哪里找这样的工人啊?我不知道老板娘是怎样去给阿千的爹说的,应该给他了一些钱吧。也没人问阿千愿意不愿意,他让阿千跟着老板娘去,阿千就去了。阿千在那家饭馆里就一直呆了下来,老板娘认了阿千做干女儿,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把阿千拴在饭馆了。
镇上有好几家饭馆,就数这家饭馆生意最好。问了缘由,不由得佩服老板娘的生意头脑。老板娘本来就是开饭馆的,人脉广,便做起了媒婆生意,帮人介绍对象。双方就在老板娘的饭馆碰头,你说,都到饭馆了,干坐着显得男方多没诚意啊,自然是要点上一桌子菜的。姻缘成了,媒婆有丰厚的红包,成不了也不要紧,大家都知道找个合适的对象本就不是容易的事嘛。有的新人办酒席的时候也不忘媒婆的功劳,直接上这馆子办。这样一来,饭店的生意是越来越红火。
前年回去,路过饭馆的时候,瞧见了阿千。阿千比以前干净了很多,扎了个马尾,正忙着给客人上菜。刚瞥见一眼,又转身进了厨房,没了影子。
听人说,现在老板娘放出话来,谁要娶阿千,必须拿十万块彩礼。这个彩礼不是拿给他——阿千的爹,而是拿给老板娘,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有需求,自然才有市场嘛。老板娘作为媒婆,十分清楚,在小镇上,未出嫁的姑娘是特别紧俏的资源,多的是有家底的人家愁着找儿媳妇等着抱孙子的。
阿千就生活在小镇上。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每次回老家去我都会打听她的消息,想知道她现在生活得好不好。写这个故事,是觉得很多人在抱怨自己不知道如何选择,不知道走怎样的路才算是好的时候,殊不知,有的人,打从一出生,她的人生,就是没有选择的。
生活远比故事更深刻,更艰难。没有人知道在那些漫长的时光里,她是如何去隐忍,去接受这样的出身和命运的。
阿千,希望下次回老家的时候听到你已觅得好归宿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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