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他们飞回北京,从T2航站楼出来,阳光正好,银色的航站楼在蓝天下闪着金属的光泽。赵雷专程带着小彤去星巴克喝了一杯咖啡。对他来说,咖啡是个暗示,表示他将脱离汶川之行,从震撼中回到安稳的都市生活中来;对小彤来说,这是新生活的起点。
赵雷那时还想不到这女孩会变成这样。只有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她才像个正常的少女。周末他们一起逛天坛,去三里屯买衣服,在人潮涌动的街头看五彩的霓虹灯,在挨挨挤挤的馆子里吃饭,在路边跟人抢出租车。赵雷觉得,似乎在城市里,她的童年变得跟成年人一样,加速成为大人。
只是小彤保留了一个孩子气的习惯,就是每次在家睡觉前,都会跑到赵雷房门口,郑重地说一句“晚安”。他觉得,小彤心里有一处坚固的黑暗,无人可以触摸,但那句“晚安”能把她往外拉出来一点点,就是那么一点点,让他留在了小彤的世界里。
赵雷30多岁的时候,转行去了一家公司做公关总监。他平日朝九晚五,周末接送小彤,生活規律,收入不错,能轻松支付小彤的学费。
赵雷家里人也知道小彤,以为是他领养的孤儿。但他每个女朋友都对小彤不爽,因为她态度很坏,又赶不走。渐渐地赵雷不再带女朋友回家了,都在外面约会,周末留在家里陪小彤。
小彤学着做所有的家务,似乎急于成长为一个女人。赵雷也能感觉到这种微妙的尴尬,屡次说,家务请阿姨来做,多留时间做功课。小彤翻白眼说:“你到底是多有钱?”
这几年反而是小彤在打理赵雷的饮食起居,周末在家的时候,她收拾屋子、擦地板、洗衣服,把上次晾干的衣服熨平整,按颜色收在衣柜里。开始他们是租房,后来赵雷存了点钱,买了个小房子。小彤一直盯着装修,按照她的意思打墙刷漆,最后房子装修好了,他们搬进去,小彤在自己的房间里高兴得又叫又跳,比赵雷高兴多了。
有个周末,小彤学校组织郊游,赵雷记得那是小彤唯一不在家的周末,他约女朋友吃饭,吃完本想带回家,后来莫名其妙就在餐馆分了手,各自回家。赵雷回到家,看着空空荡荡的房子,觉得自己像是闯入了别人的家,墙上的绿色壁纸是小彤挑选的,此刻看起来也很别扭。赵雷觉得自己不习惯小彤不在家,他谨慎地选择了不习惯这个词,而把想念压在了心里。
那晚准备睡觉时,小彤打来电话。他问她郊游怎么样,她说不怎么样,末了说了句,晚安啊,赵雷才踏实地去睡觉。他也说不清楚,这些年是他在照顾小彤,还是小彤在照顾他。赵雷想,或者这不是照顾,是彼此依靠,有了小彤的生活,他确实更快乐一些。即便她如此古怪,穿得古怪,行为也古怪,都不要紧,两人在都市里相依为命,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5
车跑了好几百公里,过了郑州,接近南方,车外的地形由灰暗的平原变成了丘陵,从干燥的大地到了水汽氤氲之地。从出发到现在,小彤一直在睡觉,赵雷搞不清楚她是真在睡还是只是闭着眼。他们驶过了几个省,看着绵延的土地,有了种城市生活并不真切的感觉。
小彤醒了,赵雷问她饿不饿,她说还行。赵雷搜了家酒店,打算住一晚上再走。
从车里出来,赵雷才觉得冷,这会儿是冬天,刚才车里暖气开得太足,以至于他忘了南方那种渗入骨头的冷,小彤也打哆嗦,说:“没有暖气太惨啊。”赵雷想她是不是已经忘记了以前在四川的日子。
这天晚上,赵雷一直没睡踏实,起来回了几封工作邮件,又把酒店里的空调温度调到最高。小彤在隔壁房间里,两人吃了饭就各自回房了。赵雷想:这会儿她要去汶川看看,回去看什么呢?从地震到现在,他一直忙忙碌碌,不止放了个女孩闯入自己的生活,也为工作忙得团团转。
他似乎没停下来想过,那场灾难,对他来说是什么。如果什么都不是的话,那这一切太荒谬了。他认为小彤心里坚固的黑暗是那场灾难带来的,而他自己呢?他似乎不敢回望,害怕那股空虚会再次将他拽进焦虑里。为此,他只能把情绪紧紧压在了忙碌的生活里。
赵雷偶尔会感觉到孤独,但他认为这种情绪很可笑。他是个踏实的人,对文艺青年也不感兴趣,但他不敢往内心看看,那么多死亡,那么多哭泣,为什么没有人停下来想一想呢?他有时感觉小彤也有同样的感受,两人都没有说出口,却听到彼此内心里沉默的尖叫。
赵雷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小彤站在外面,只穿了一件T恤和短裤。他赶紧让她进来,说:“这么冷,你怎么不多穿点。”
小彤爬上床,用被子盖住腿,她说:“我过来看你睡了没。”
赵雷心想有你这么看的吗?就算睡着了也被你敲醒了,他说:“快睡了,你赶紧回去吧。”
小彤没有说话。这几年,他们俩住在一个屋里,小彤越来越像个女人,他也隐约感到某种不对劲,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滑进了意识的深渊。无论如何,赵雷都坚信小彤是自己的半个女儿,他们面临的就是青春期的女儿和父亲的尴尬。
小彤突然开口说:“赵雷,你说汶川现在怎么样了?”
她从来不管赵雷叫叔叔,一向都是直呼其名,在她看来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以一个女人的身份站在他身边。自从这个念头冒出来,每次赵雷的女朋友让她叫阿姨时,她都翻白眼。她见过赵雷几个女友,但时间不长,她们就陆续无声地消失了。现在这个看起来还不错,没让她叫阿姨,对她的态度也比前几任温和,既不讨好,也不讨厌。小彤感觉到这位不会很快消失。
“不知道啊,应该是重建了,新修了房子,该上班的人就上班吧。”赵雷有些心虚,他偶尔会看汶川的新闻,但不会跟小彤提起。
“学校也是,现在又有人上学了。”他补了一句。
“那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对吗?”小彤问。
赵雷叹了口气,她终于提出这个问题了。他已经反复练习过答案,现在像是背诵一样,说:“不是的,发生过就是发生过,它不会被遗忘,也没有丢弃。那些失去了亲人的人,会永远记得,不会忘记。”
小彤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反驳说:“可是不忘记又不代表他们能活过来。”
她有种执念,如果迟迟不面对,那结果就不存在。这个回答就像一锤定音,再无翻本的可能。可在小彤心里,早已接受父母去世的事实,也不想改变这个事实,只是她打定主意不承认。赵雷反倒松了口气,他一直担心小彤还在伤心,现在看来她明白死亡是怎么回事,只是对此耿耿于怀,但这是对的,释然才不正常。
他高兴起来,说:“明天还要赶路,要是路上不堵,晚上就可以到了。你早点睡吧,还是6点起床。”
“哼。”小彤不满地瞪着赵雷。
“哎哟,你就不能把裤子穿上啊。”他朝着小彤离开的背影喊道。
她啪嗒啪嗒踩在地上,反手用力带门,但门因为装有闭门器,受力后并未加速,而是闭合一半就放缓速度,再轻轻地撞上了锁咔嗒——门完全合上了,只发出了很小的声响。赵雷突破了某个困境,他也说不出来是什么,但是这一觉他睡得很安稳。
6
天还未亮时,赵雷和小彤又出发了,南方的雾气更重些,他们买了咖啡和面包,小彤一路都在抱怨咖啡不是星巴克的。赵雷讲:不要以为哪里都有星巴克好吗?小彤反正是不太满意,她就是不高兴,似乎有些不想走下去。
今天在车里她倒是不睡了,跟昨天完全不同,她抱怨咖啡难喝、面包太硬、雾气那么大,容易出车祸,又说赵雷开车不小心。她一反常态絮絮叨叨,赵雷认为她是紧张,重新回到那个地方,总会有些不正常,就没放在心上。
那天小彤说了太多的话,她问赵雷有没有看过《小王子》。
赵雷嗤鼻说:“高中生的玩意。”
“哎呀,那是因为你已经只能看出是帽子了啊!”小彤大叫。
他们俩在车里吵来吵去,小彤说《小王子》里写,只有永远保持赤子之心的人才能看清帽子的真相,是一条吃了大象的蛇,而那些可悲的成年人,像赵雷这样,就只能看出是帽子。他们像是忘记了此行的目的,车向西而行,公路空旷,他们像是出来旅游,身心轻松。
赵雷觉得车里热,想要脱掉外套,他右手扶住方向盘,左手把衣服脫下来,小彤伸过手来帮他拉,赵雷大叫:“不要扭到我的手。”
两人还在笑,就在这时,路上冲出来一只猫,就是那种乡下常见的瘦长的猫,毛色很差。赵雷急打方向盘,左手还反扣在背后的衣袖里。车冲向护栏,他猛踩了刹车。猫倒是镇定,一路小跑出了公路。
赵雷赶紧把手抽出来,他听人说过,开车千万不要撞到猫狗之类,特别是黑猫黑狗,不吉利。他并不当真,当然也不想撞上动物,因为他还是很爱动物的。
小彤像是吓傻了,路上不再说话,赵雷试着逗过她几次,她也不太搭腔。两人也不停车吃饭,在车里啃了些饼干,一路向西开着。导航提示进入了四川省,天也快黑了,赵雷拿不准要不要再住一晚,这会儿还是傍晚,再走几个小时能到绵阳。
他问小彤:前面有服务区,要不要上厕所?
小彤没扭过头来,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吧。”
很久以后,赵雷想起那句“好吧”,觉得自己当时就应有所察觉——她做出了决定,暗藏了一场离别,在最后的时刻,她毅然说了句“好吧”。
7
小彤背着自己的包去了厕所,赵雷加完油,等了一会儿,她没回来。过了十几分钟,赵雷觉得不对劲,停了车去找,他在服务区转了几圈,在女厕所门口喊了一会儿,小彤不见了。
他在服务区里找了几个小时,那么小的地方,她肯定已经走了。以小彤的个性,决定了要走,就不会玩什么花样。或许是她从厕所出来就上了某辆旅游大巴,或者是她根本没上厕所,招车走了,无论如何,她就是走了。
赵雷坐在车里抽烟,他打开副驾前的储藏柜时,一张纸条掉了出来,他打开看,那纸条上写:如果你想驯服一颗心,就得冒着被驯服的危险。
赵雷简直想大骂,这是什么狗屁玩意儿,高中生的把戏。他发完火,又看了一遍。纸条的背后写着:赵雷,我走了,我从你卡里取了一些钱,你不要找我。
赵雷简直想哭,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根本不明白到底是谁驯服了谁,又是谁失去了一颗心。
赵雷在加油站等了整晚,他实在理解不了小彤就这么走掉了。那张纸条握在手里被汗水浸软,字迹模糊。他蜷在后座上睡着了。早上醒来时,太阳亮得晃眼,他看了看空着的前座,一切太不真实。他没有再想,开车回了北京。
他照常回家,又照常上班,努力把工作安排得更满,刻意加班见人参加饭局,偶尔带女朋友住在酒店。只是在某些晚上,要是喝酒不够多,他就会在半夜里醒来。他很少因宿醉头痛,反而会变得更加清醒,他总是能在清醒的第一刻想起小彤来——此刻她在哪里呢?过得还好吗?只带走了一些衣服,钱已经花完了吧?
他越想越觉得小彤的处境很坏,努力停止这种胡思乱想。他认为工作就是他的避难所,实际上也如此。每次深夜醒来就能把第二天的工作全部安排好,等天一亮就跑到公司里,跟保洁打招呼时把人吓一跳。
有时候他喜欢这种正常的生活,觉得小彤离去是件好事,毕竟他也无法想象自己能照顾她一生。她已成年,有能力决定自己的生活,如果她这么决定,赵雷也努力让自己去支持她。只是女友提出要搬进来住时,他犹豫了,因为他还怀着希望,等着小彤回来。
有天晚上,赵雷喝得烂醉,又在深夜里醒了。客厅的灯亮着,在那一瞬间,他以为小彤回来了,就像每周五晚上那样,打开门,脱掉鞋,把包扔在玄关。赵雷感到自己的手在发抖,他走出房间,小彤的房门半开着,光铺进去,能看见床的轮廓。他推门走了进去,仍然空无一人。
这时他大哭起来,他终于承认,她走了,而他难过得要命。
哭完后站起来,关紧房门,他转身时说了一句:“那么,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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