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尔顶着炎炎烈日,巡视着它的族群。十只雌鸵鸟张开灰褐色的羽翼,伏在燥热的沙窝上,浅浅的沙勺沉睡着几十枚鸵鸟蛋——塞西尔的后代。象牙白的蛋壳包裹着鸵鸟家族的未来,数年后,它们将带着塞西尔的血脉,在无垠大漠间称雄;数十年后,它们的后代又将凭借刚强的蹄爪,与豺狼匹敌;亿万年,鸵鸟这一种群仍将屹立于世,充满尊严地活着……
塞西尔陷入了无尽的遐思。
塞西尔的思绪中展开父王乔纳森的形象,想起它红若朝霞的嘴,想起它坚硬厚实的护胸甲,想起它高大魁梧的背影……塞西尔的目光渐渐模糊,泪珠即将顺着长长的睫毛滚落。当它的视线与记忆中一个刚毅的目光相交时,它只有尽力吸干眼眶里多余的水分后才能与其直视,这是父王生命中最后一天的目光,眼眸中嵌着落日、沙丘与天穹的火焰……
多年来,在塞西尔的潜意识中,它其实一直在竭力模仿父王的形象。
“嗽!”低沉的咆哮从不远的地面上传来,像冲击波一样在鸵鸟群中散开。雌鸵鸟们顿时从沙地上跃起,发出一声声惊恐的鸣叫,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
“轰!”塞西尔镇定地吼叫,示意雌鸵鸟们继续孵卵。塞西尔昂起颀长的脖颈,向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一头身材高大的雄豹傲然挺立在沙漠与草原的交界线上。雄豹打了个哈欠。露出长长的犬齿,锋利的牙尖流动着冰冷的寒光。雄豹不怀好意地观望着鸵鸟群。
“轰!!”伴随着有力的怒吼,塞西尔迈开强壮的双腿,义无反顾地向雄豹所在的位置飞驰而去。雄豹皱起鼻尖,轻蔑地漾起一丝嘲笑,它显然是要把鸵鸟群当作长期粮仓了。看来,这是一只初出茅庐,刚从幼年迈入成年,缺乏生活阅历的青年豹。虽身材看似与大羚羊相差无几,但鸵鸟对豹这样的中型猛兽而言危险得多。大羚羊犀利的长角更多只是起装饰作用,而其作为食草走兽的实质则是懦弱、不堪一击的。鸵鸟与之全然不同。鸵鸟仅凭借强健的体魄、锐利的蹄爪不足以在恶劣的沙漠边缘游走,更不可能在弱肉强食的非洲大陆雄踞一方。然而尽管世代以草为生,但鸵鸟有着狮的雄心、豹的胆略、狼的顽强、鹰的尊严。尽管花豹经常以高大的长颈鹿为果腹之餐,却极少有猛兽胆敢袭击鸵鸟群。
因为,结局只能有一种。
年轻浮躁的雄豹迫不及待地将利爪从爪鞘中伸出,猛然从草丛中腾起身子,径直向塞西尔扑去。它铜铃般的豹眼炯炯有神,一副势在必得、成竹在胸,一掌就可将猎物(它的单方认同)扑击在地的模样。
顿时,塞西尔的胸中燃起一股难以压制的怒火。这只自高自大的花豹竟然将它看作猎物!它要为自己的荣誉而战,为鸵鸟家族百世一系的尊严而战!
久经沙场的塞西尔果断地伸出蹄爪,重重地击在雄豹的脑门上。由于惯性作用,雄豹踉跄后退几步。
“哈——”塞西尔张大嘴喙,蓬松开双翼,发出一阵威慑性的声音。
初战告捷,按照以往的惯例,挑衅者此时应该知趣地离开了,卡拉哈里荒漠所有的捕食者本着趋利性原则。
但是,逻辑推理的结果也受不确定因素影响,正值年轻气盛的悍豹并没考虑到后果的严重性,它只知盲目地进行大无畏式的搏杀。
刚才的蹄击对具有铜头铁脑的花豹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它定了定神后,马上又准又狠地向塞西尔的下颈扑去。
过分相信逻辑判断使塞西尔没有防备雄豹的攻击,但反应敏捷地下意识扭转脖颈。
“豁——”,豹爪在塞西尔裸露的脖颈上撕出一道血口,并没如豹所愿地扯开塞西尔的动脉血管。浓重的血腥气在干燥的空气中溢开,淡红的气息使雄豹条件反射性地抽动了一下鼻尖,血液的气息挑动了雄豹基因中最狂热的神经。
扑、咬、剪、抓、双掌暴击、豹尾横劈……雄豹使出浑身解数在塞西尔的身上狂扑乱咬。
连环踢、双重打、掌后击,塞西尔驾轻就熟地施展开一套御敌技艺。但是,豹头坚若磐石,豹胸刚强有力,豹腰柔韧有余。尽管塞西尔火钳般的蹄爪曾踏断鬣狗的脊背,踢穿花豹的胸膛,但对眼前这头雄豹无能为力,至多只是在它的非要害处留下几道浅浅的血痕。
黄沙弥漫,衰草乱舞。大漠,总是高唱着强者的凯歌,漠然地看着一年又一年上演着日月更替,昼潜夕替。
30回合已经过去,太阳悄悄地移向偏西的天空。
雄豹已在塞西尔的双翼上留下多处重伤。忽然,它的毛发紧收,背脊上的豹斑缩为一个个黑点,张开豹爪,眼看就要腾空跃起。
塞西尔恍然窥出其中的玄机:如果雄豹得逞,它的利爪将如蚂蟥般紧紧钩在自己的胸前,撕开自己的喉头,到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塞西尔用尽全力,瞄准雄豹身体的重心点,蹄爪如离弦之箭踢去……
雄豹飞悬在半空中,重重地摔下,狼狈地跌倒在三米开外的沙地上。它的双眼紧紧盯住塞西尔,持久战使它气力全无,无奈地喘着气。
塞西尔的双脚也如同踩在棉花上,晃晃悠悠地卧倒,修长的脖颈却高昂着,似乎永远也不肯低下。
一只巨鸟,一头猛兽,蹲伏在沙地上,相向而视。
方才的战场上,尘埃飘浮着,越降越低,在闷热的空气中越降越低。远方莫洛河的水声断断续续,排山倒海般的角马蹄声渐渐消失在东方。
塞西尔低垂着伤痕累累的翼翅,机械性地啄食着青草,眼中只有斑斓的皮毛、起伏的沙丘、晚霞映照的天穹。
尘封已久的记忆再一次在塞西尔的眼前展开,吹散被时间的蛛网包裹的污迹后,依然晶莹、透亮,宛如雨季时莫洛河清澈见底的水面。
那是多年前一个旱季的下午,组成这天下午的三原色是天空的湛蓝、沙土的灰黄、鲜血的暗红。红,鲜艳的红、暗淡的红、浑浊的红。红,是父王只身与三条鬣狗搏杀时火焰般的跗踱,是父王与最后一条鬣狗同时倒地时迸出的鲜血,是夕阳沉下卡拉哈里时喷吐的霞光,是鸵鸟家族千百年来用太阳的颜色谱成的尊严。红色,雄鸟的颜色、鲜血的颜色、尊严的颜色!它为之奔跑,为之奋战,甚至不惜为之牺牲!
相同的下午,相同的颜色,相同的血脉。
既然自己无法打败这只雄豹,得胜而还,那就与其同归于尽,埋骨黄尘。
塞西尔可以看出,小憩片刻后的雄豹已经在暗中绷紧肌肉,看似懈怠的脚掌中慢慢伸出利爪。
与其被动抵御,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塞西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地跃起,伴着呼呼风声往雄豹所在的位置俯冲而下,白色的翎羽如蓄势待发的强弩水平张开,坚硬的护胸甲孤注一掷地砸向雄豹的脊背……
刹那间,空气似乎凝滞不动,夕阳固定在西方地平线的边缘,零落的枯草埋没在聚结的黄沙间。伏在巢中的雌鸵鸟睁大眼睛,呆望着塞西尔,淡白色的脖梗僵在半空。半大幼鸟兴奋地盯住塞西尔,希望看到父王再次灭敌除害的飒爽英姿。离塞西尔最近的温迪一动不动,眼前的一幕使它看到了故去多年的老鸟王乔纳森,使它回到了同样的一个血色黄昏,它想迈步、想啼叫,全身却如同被施以定身咒,动弹不得。
“嘣!咔!”随着一座黑色小山的落下,响起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暗红色的血块从雄豹的毛皮下胀起。由于护胸甲的保护,塞西尔安然无恙。
两只深黑色的豹眼燃起复仇的火焰。在塞西尔胸部压向雄豹的同时,它将脆弱的脖颈暴露无遗。雄豹的长牙紧紧咬住塞西尔的下颈,用力扯开……
塞西尔的双眼中一片平静,在幼年时代曾目睹过同一场景的它早已将雄豹的复仇算在意料之中。它只是将明亮的双瞳投向西边的天空,红色弥漫着的地方,父王乔纳森从夕阳中迈出,带它向太阳的宿地走去,那是英雄的天堂,是王者的宫殿。
雌鸵鸟的孵卵地隐隐约约地传来蛋壳的敲击声。
三米高的血柱从塞西尔的脖颈底部喷射而出,一颗高昂着的头颅倒伏在西边的方向,黑得发亮的羽毛熠熠生辉。
一颗黄底黑斑的脑袋从雌鸵鸟的身下钻出,迫不及待地抢先于同伴钻出蛋壳,好奇的小眼炯炯有神地望着四周:太阳迅速地从雄鸟的脊背滑落,落向天边冰凉的大西洋。皎洁的明月从东方的印度洋中升起,爬出刚刚断流的莫洛河。
旱季,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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