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与孤独做伴的年少时光里,我最怀念的是一辆辆陪我历经风霜的单车。
它们有的生锈,被闲置于某个幽闭角落,蛛丝缠结;有的因我一时疏忽而丢失,被人刷上新漆,成为别人的物件;有的交给了家中亲人使用,我再骑上它的时候,感觉已不如从前得心应手,它显得有点笨拙,有点老了。
刚到台北时,我总爱骑免费的Ubike(微笑单车)满大街跑,穿过永康街,拐到罗斯福路上,又兜兜转转来到公馆,进入台大椰林大道。那时天不热,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
当我骑到伯朗大道上时,两旁的稻田在风中一波一波翻腾,像碧绿的海。稻穗还未成熟,被阳光一照,一串一串,青亮亮的。路上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把车骑得飞快,呼啦啦往前冲。有个人却骑得很慢,我超过他的时候,听到他在哼周杰伦的《稻香》。
这些让我想起以前在故乡时,在田垄间骑着单车磕磕碰碰的情景。那时田野褪去青芒,已是稻谷灌浆的丰收景象,我仿佛是骑在金黄的海上,风里尽是稻香。
这几年再回乡,却无此盛景。昨日的田野葬在高楼水泥之下,像逝去的亲人。我每次经过,仿佛都能听见它在喊我的小名,一声声,散在风里。
许多事物都无法回到最初的美好。
我学会骑单车是上初中时,在那以前我非常羡慕能把前后两个轮子骑起来的人,觉得很神奇。我曾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学不会,直到遇见Y。
年少的夏天,在海滨公园的大道上,我蹬上车后就按着Y说的做,聚精会神,目视前方。他在后头扶着,不到十秒钟,就松开了手,然后跟在车后跑着,跑了一段也不跑了,只在后头大声地冲我喊:“对,就是这样!你会了!你会了!”随后Y也骑上他的单车从后面追赶上来。
我一下子觉得自己是在跟随海鸥一起拍打着双翅,向着远天飞去。夏天的海那么美,暮色罩在海上,海水粼粼发光,一切恐惧就在一个瞬间消解,好像铅笔拉出的线条,无论多长,都可以随手用一块时间的橡皮擦将其擦去,不留痕迹。
原来在这世上,我们最大的敌人一直是自己。
在兰屿岛上,因为不会骑机车,我和朋友L成了小岛上仅有的骑单车的两个人。我们从朗岛村启程去椰油村看灯塔,路上机车来来往往,有一次跟一个领口敞开、皮肤晒得通红的青年人挨得很近,他嫌弃地瞄了我们一眼,然后加速,扬长而去。
我和L看了看彼此的单车,笑了。L说:“等工作四五年后,我一定要买辆宝马车放到兰屿岛上开。”我摇摇头,笑说:“我倒是情愿一辈子骑单车,速度虽然慢了点,但同样可以到达目的地,一路上还能看尽风光,不是挺好的吗?”L仍很坚持,说:“反正我要买。”
毕业后工作四五年,那时我们都三十岁了吧,世界应该会有一点点变化了。
那时,你在路上开着豪车,或者仍旧骑着单车,红灯亮起的时候,停下来,看见斑马线上有骑着单车的少年路过,他们衣着干净,笑容灿烂,你会不会想起曾经有过的单车岁月?
从一条公路上飞驰而过,呼啦啦,像风一样赶往远方。
从一个年轻清瘦、T恤因身体的摆动而挤出折痕的后背,看见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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