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果所知的第一个远方是泰安。
那是她的祖籍,写在户口本上,被爸爸挂在嘴边,从爷爷的乡音里可以听得出。
其实,别说芒果,连芒果的爸爸都没在泰安生活过。上世纪40年代,山东大灾,爷爷来到安徽,这一来就是70年。
11岁,芒果第一次踏上泰安的土地。
成年后,她只记得那一次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窗外的风景从平原到山丘。入夜,她把头放在爸爸的腿上,在火车硬座上蜷成一个“S”形。车逢站必停,芒果在睡梦中,总听到有人上车下车。
两排座位都是芒果的家人,其中大部分是第一次去泰安。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奔丧——芒果爷爷的母亲、她喊“太太”的,去世了。消息传到合肥,再分头通知,传到芒果家,正在放暑假的她跑到爸爸办公室,推开门,上气不接下气,“太太死了……爷爷说,我们要马上回山东。”
芒果用了“回”字,可见心里也是把山东、泰安当家的。
在这之后的十几年,尤其她能独立填写各种表格时,也习惯把籍贯填成那里。每每写下“山东泰安”这4个字,她就觉得骄傲,骄傲自己和身边那些土生土长的、操着安徽合肥口音的同学不同,她属于一个他们完全不知道的远方。她还总用爸爸告诉她的词儿形容自己和合肥的关系,“客居”。“客居”是临时状态,随时都会走,只这一点,她就自觉多了神秘和浪漫。
那一次,太太的丧事并没给芒果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暑假归来,她却成了班里最红的人。
语文课,她几乎做了《雨中登泰山》的主讲。她提起泰山的险峻、泰山的高,结尾是:“泰山厉害吧,我家的祖坟就在泰山上。”
此后,泰安之行被分成块儿、搓成末儿,分化、消解在芒果的社交性谈话中。
她总是眉飞色舞,指手画脚,告诉小伙伴岱庙的肃穆、纯铜制作的亭子;泰安亲戚喝大米粥顺着碗边吸溜的姿势;她把回程时在火车站买的贝壳项链挂在脖子上很久很久……
它们都是芒果的炫耀物、展示品,包括只是符号的祖籍。
这个符号的意义,许多年后,芒果才能精确解释:如《倚天屠龙记》中小昭的传奇一部分来自“波斯”这个地名,对她来说,祖籍、远方,是一个希望与众不同,生活又乏善可陈的少年给自己的“不一样”的心理标签。
芒果向往的第一个远方是西安。
这时,她在江边一座小城读大三。
芒果的表姐在西安一所大学教书,该大学有全国最强、某个朝代断代史的研究团队。
一个深夜,芒果打电话给表姐,拜托她联系导师。很快,有了回音,表姐邀她春节去西安过年,顺带见导师。
芒果有了动力。
一时间,她最爱去的地方就是自习室。熄灯后,她会抱着书转移到阶梯大教室,那里有多一个小时的光明。她甚至爱上了总在阶梯教室坐她前排的男生,他很沉默,一直埋头看书,等到阶梯教室也一片黑暗,他会取出蜡烛,点上,继续用功。
寒假,芒果从江城去西安,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她带着一幅可折叠的西安地图,还有一册《简明中国历史地图集》,谭其骧编的,土黄色封面。
她在卧铺上趴着,脸对着车窗,看南方的细水变成北方的洪波,黄土高坡扑面而来,她幻想历史和现实的重合,她的足迹将和玄奘、李白、则天皇帝的重合,这就是她的朝天阙之旅。
在西安,她打量着四四方方的城,走在钟楼、鼓楼脚下。
导师家就在学校附近,小区很乱——楼的号牌不是根据位置的顺序,而是根据建筑的先后顺序;即便表姐去过,也找了很久,及至进门,导师和师母热情洋溢地招呼她们,芒果还在晕头转向中。
当她回到江城,对着室友眉飞色舞,一如小时候谈泰安,她埋在心里不想谈的,是关于导师的书房和那所大学。
那天饭后,他们喝茶。四壁书环绕,导师将澄黄茶汤倒在青花瓷小杯子里,“世上最好的地方是家,家中最光明的地方是书房”,芒果忽然想起了这句话。
至于那所大学,在表姐的办公室,芒果看到大雁塔,她想起许巍登此塔纪念玄奘写下的《蓝莲花》,顿时觉得袍带生风,发誓要成为这学校、这城市的一分子。
芒果想留下的第一个远方是北京——为感情,也为更好的前途。
这时,她研究生毕业,投出去很多份简历,大多杳无音讯。有时,她怀疑,读了那么多年书,能否养得活自己。
一日,她去一家国企面试,古色古香的街道,对口的工作,她真想当场签下“卖身契”。一切异乎寻常得顺利,过五关斩六将,历经好几轮,最后,接到通知,“不要女生”。
于是,一个清晨,她站在该企业的上级机关门口,狠狠心冲了进去。她告诉传达室老伯,我要找××;具体什么事,见了面才能说。××是该机关最大的领导。她面色从容,态度坚定,老伯竟然放行,当然,她还带着一个信封——她曾向××书信请教过一个问题,竟得到回复,信封上寄信人的姓名具有一定放行权。
芒果又原样对付了××的秘书。事情比想象的、甚至比设计的还顺利。她敲开××的门,绕过人力资源部,自荐成功。“你的勇气,我喜欢。”××上上下下看了她一会儿,带着几分欣赏。
签罢合同,芒果在电话里向男朋友报告好消息。挂了电话,她直接进了一家房屋中介,颤着声告诉经纪人:我的第一个家要安在这里。
芒果怀念的第一个远方是家乡。
她出差到青岛,大学同学章和夫人接待她。他们追忆当年,风声、潮声、灯光、烛光。
章问芒果的行程,芒果说,昨天在兰州,明天去重庆,这就是她现在的生活——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见的人一拨接一拨,从首都机场出发时,还约了人在咖啡馆谈事。
章说:“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是山东人,客居安徽。”
章夫人插嘴:“山东哪里?”
芒果不禁大笑,想起直到大学,还用祖籍、所谓的远方表现自己的不一样。如今,她越来越不想在陌生的地方游或留,因为城市长得像,也因为太容易到达,“远方”的魅力大不如前。
“从胃出发,我对出生地的归属感更坚定。”芒果向章夫人解释。满桌海鲜,她还是点了清炖的老母鸡汤,“现在写籍贯都写安徽合肥,山东泰安是我爷爷的故乡”。
当晚,躺在宾馆的床上,芒果失眠了。她历数走过的地方、留下的地方、待过的地方、想去的地方。
这10年,北京已从她的客场变成主场,东城、南城、北城都住过,同学、熟人、新旧同事遍布城市的各个角落。有时,路过某条街,她就会想,叫谁出来喝茶方便。
而真正的家,从出生到18岁生活过的家,她倒像个过客,总是匆匆而过,出差路过,节假日集中几天过。
不认识路,拆迁、修路、搬家……
不认识人,熟悉的人都失去联系,或和她一样,奔向远方。
三孝口的科教书店,她年少时的最爱,如今已改装;四牌楼的天桥不见了,她曾和最好的朋友买了小虎队专辑,走在天桥上,挤在一起用同一个耳机听……她闭上眼都能画出记忆中老合肥的主干道、主要建筑物——因为不可恢复,它们成为她最不可能抵达的远方。
有的远方用来寻根,有的远方用来思考要做什么样的人。
有的远方用来谋生,有的远方用来做线,牵着你,你是风筝。
这是芒果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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