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女神”,出现在我上小学四年级时的那个夏天。凤凰树爆炸似的开出了一树的花,我们的教室在二楼,在那个高度一转头,正好可以看到凤凰树最密集的花枝。
讲台上站着我们当时的实习老师。她是那么漂亮,美得令人不敢相信。我至今仍记得,她穿着布满小碎花的连衣裙,系着黑色的腰带,亭亭玉立地站在讲台上,说:“我姓苏……”她教的是音乐,当她带着我们在教室里唱歌时,窗外那一树热烈的凤凰花仿佛也在为我们伴奏。我很快就爱上了她。
苏老师个子高高的,只穿连衣裙,将长头发编成两条辫子垂在肩头上。她长得有点像山口百惠。最特别之处是,她的眉心有一小块朱砂色的胎记,这令她看起来很像电影演员,她的一颦一笑都显得既庄重又妩媚。她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总是笑吟吟的,看得出她喜欢我们,但并不急于讨好我们。她的笑容总是让人内心平静。
那时候,我们学的歌有《小马车》,“我心爱的小马车啊,道路总有崎岖……嘀嗒嘀,嘀嗒嘀,嘀嗒嘀嗒嘀”,唱到这里,她身子前倾,手在空中打着节拍,引导我们唱得更加欢快。
还有一首歌是《只要妈妈露笑脸》:“只要妈妈露笑脸,露呀露笑脸……”她要求我们唱这首歌时要面带微笑。于是我卖力地笑着。“停!”她突然停下来,笑眯眯地对我说,“思呈同学,你唱得很好,但是你若再笑,你的下巴就要脱臼了。”全班一阵哄笑。但我没觉得她在批评我,她的语气中那不见外的亲切调侃,甚至让我觉得她对我另眼相看。
之后,她半为鼓励半为安慰地让我参加了班里的文娱小组。
说到文娱小组,那是世界上最令我向往的组织,它往往由班上最漂亮、最活泼的几名女同学组成。以往,当文娱小组排练节目时,我会和其他女生一起围观她们,看那几名文娱精英娇俏地站成一排,唱着:“村寨前哟喂,有座小竹桥哟!闪呀闪呀闪,摇呀摇呀摇……”她们摇摆着身体,模拟小竹桥摇动的情形,表情甜美,落落大方,仿佛与我们身处两个世界。
我多么羡慕能歌善舞的女孩!而我,一旦站在众目睽睽之下,顿觉自己的手和脚都是多余的,脸上的肌肉因为紧张而无比僵硬……
现在,我在苏老师的提携下也加入了文娱小组,尽管只是一个跑龙套的,但我已经充分享受到站在舞台上的感觉。我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刻,便是放学后文娱小组排练节目,音乐响起来,我站在人群之中放声歌唱。相比于独唱有适度的安全,同时我又能享受被围观的骄傲。
苏老师唱歌的时候,世界变得辽阔。她的声音并不甜美,但像一条大河一样宽广。她唱歌时,含有笑意的眼睛平静、坦然地望向我们。她仿佛知道,她可以用歌声控制住这一时刻。我坐在一边,心里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木讷又深情地看着她。
有时候,我们到小操场去排练节目。把录音机放在树荫下,苏老师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一边,有时候她走上前来给我们做示范动作,她的白裙子飘来飘去像一朵花……夏日的傍晚无比悠长,天光迤逦不去,南风吹来阵阵清凉。
不久之后,苏老师结束了实习。没等我们失落太久,她又回来了,这次她是来正式工作的。于是,这一份快乐一直持续到我小学毕业。
恐怕与很多人的童年一样,我们遇到的大多数小学老师都是凶巴巴的,苏老师却是一个例外。且不说她那出众的外表,她看着我们时笑吟吟的眼神,便让我们瞬间感到自己散发着光芒。我们从未见过她发火,事实上,只要她把脸上的笑意一收,就足以让我们觉得很难过了。
我们毕业多年以后,我才辗转听到苏老师的消息。听说她考上了省城的大学,离开了我们那所小学,之后又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她一路出类拔萃,最后成为一名指挥家。
那个下午我突然想到了她。我在网络上搜索她的视频,于是,我再一次看到了她那张熟悉的脸。她已年过五十,如我们意料中的那样,她的身材已经发福。但一名女指挥家,难道不应该有这样丰满而雍容的体形吗?
她穿着黑色的晚礼服,站在舞台中间。她举手开始指挥,音符从指尖滴落。她的双臂有力地伸展,歌声随之而来,仿佛大河奔涌。这是一个让我感觉既陌生又熟悉的女性,过去的时光瞬间像箭一样向我射来。
我忽然意识到我为什么对她独怀深情。除了因为她那么美丽、那么亲切、那么优雅,更重要的是从她身上,我看到了飞升于平庸之上的力量。那也许是音乐赋予的,也许不是。总之,当那个10岁的小女生在讲台下,仰头看着她的“女神”歌唱时,生活向她开启了一个神秘的所在,所有的残败被遗忘,所有的平庸皆可被忽略,光和蜜组成的万花筒,在无形之中缓缓流转。
在那个夏日的午后,窗外的凤凰花全力盛放,脚踏风琴声中,我们亦步亦趋地跟着苏老师练习。在那个瞬间,心里所起的震动,如涟漪一般蔓延到今天,命运还没有打扰我们,可是我们对世界已经深怀爱意。
美丽的“女神”,谢谢你曾经在我的童年里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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